《尧典》新议（节选）

闽南姚斌

《尧典》新议（节选）

姜亮夫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

○《史记》咨作嗟。朕，马云：“我也。”汝能，三三一五号卷子作女耐。巽，马融训让。《史记》作践。按古戋声与选近。《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宓不齐字子贱，任不齐字子选，是其证也。《史记集解》引郑云：“言汝诸侯之中，有能顺事用天命者，入处我位，就治天下之事。”

○按四岳为当时酋长中之最大者。部族选举之制，当由前任推荐，然后以询于民，告于天，此氏族或部族社会之常则。后世饰为禅让之说，亦政治理想之一端也。《庄子》亦言“尧让天下于许由”，皆为一种政治理想之传说。《言书》“丹朱奡，用殄厥世”。丹朱殄世，则虞宾失位可知。《论语》言“奡荡舟，不得其死”，说者谓奡即丹朱，而不得其死，则禅舜之事，亦足奇矣！（本蒙文通氏说。）而《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则舜且有攘夺之传矣。《周书·殷祝》称桀三致国于汤，一徙于不齐，再徙鲁，三徙南巢。然后汤即天子位。而儒家言汤放桀，则尧舜禅让，岂不与桀汤之传类乎？故说庞杂而莫能断，则所以断之者，不竟在故言之中矣。（余详《舜典》诛四凶下。）

岳曰：否德！忝帝位

○否德，《史记》作鄙德，三三一五号卷子作否惪。按否、鄙古音通，否德实不德也。忝，《释言》：“辱也。”

曰：明明扬侧陋

○三三一五号卷子扬作敭，侧作仄。《文选·宋书恩幸传论》“明敭幽仄”，李善《注》引《尚书》同。汉人引侧皆作仄。《考工记注》“故书仄为侧”。《史记》“悉举贵及疏远隐匿者”。段玉裁以为悉举训扬，贵戚，疏远、隐匿训侧陋，为说稍疏而又颠倒经文，然足以发人思理，汉儒固当如是也。按《释训》：“明明，察也。”扬犹举也。侧者，《广雅》：“陋也。”此但言察举隐陋，不必分贵戚与在下言也。

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

○三三一五号卷子师作�蟆⑽�作錫、虞作。《史记》鳏作矜。

○伪《孔传》“师，众也”，《释诂》同。又，“锡，与也”，《释诂》“赐也”。赐、与之义同。古人朴质，上下同称，故可曰赐也。《孟子》：“老而无妻谓之鳏。”《王制》同，鳏作矝。矝、鳏古同声通用也。虞，舜封国名，今山西虞城县是其地。舜者，《书疏》引郑氏云“虞氏舜名”。《风俗通·皇霸》篇亦以为名，惟《释文》引马融以为谥。按《国策》“宋人有学者，三年反而名其母。其母曰：‘子学三年反而名我者，何也？’其子曰：‘吾所贤者，无过尧、舜，尧，舜名。’”云云，则为义甚古。马以为谥，非也。（余详《舜典》篇。）

帝曰：俞！予闻，如何

○三三一五号卷子俞作�校�闻作�选�

○《史记》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俞，《释言》“然也”。予闻二字作一读，言己欲得一闻其人如何也。

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巢桓窦�

○三三一五号卷子瞽作�遥�傲作奡。烝烝，汉人有引作蒸蒸者。�В�《石经》作艾。

○瞽子，《史记》作盲者子。按瞽盲训诂字，言舜之父为瞽盲无目者也，此说恐不甚确。伪《孔传》似已见及此，故云：“舜父有目不能分别好恶，故时人谓之瞽，配字曰瞍。”按汪荣甫谓《周礼·春官》有瞽矇，《周颂》谓之矇瞍，舜父谓之瞽瞍，皆乐官名，其说较可信。《郑语》：“虞幕能听协风以成物生乐者也。”《左》昭八年“史赵对晋侯言，自幕至于瞽瞍，无违命”。又《吕氏春秋》“尧时瞽瞍采五弦之琴，命之曰大章”云云，则虞氏盖世为典乐之官，则瞽子者，犹言乐官之子，与下文顽意双而词不重。旧训为盲者之子，盲目不必盲于德，与下文顽实不相涉，故汪氏说最为有据。

○顽，愚也。以史赵无违命之辞论之，舜父疑顽愚不明，而无损德。

○嚚，《说文》：“语声也。”

○象，《史记》作弟，古今文之异也。按象，舜弟名。傲，《说文》“倨也”。倨傲今常语。克谐，《史记》作能和，《释诂》：“谐，和也。”烝烝，《鲁颂·泮水》“烝烝皇皇”，《传》：“烝烝，厚也。”《广雅》：“烝烝美也，又治也，安也。”格奸，仪征刘氏以为扞格一声之转，而倒言之。《学记》：“发而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按扞格犹今于抵触，即解后、邂逅、结构，一声之转，“�巢桓窦椤毖运茨馨捕ㄆ涓改感值埽�而不至于相抵触也。

○王引之曰：“克谐”句、“以孝烝烝”句、“�巢桓窦椤本洌�以下更引蔡邕《九嶷山志》及《列女传》为证，其说至确。又曰：“经言以孝烝烝，烝烝即孝德之形容，谓之烝烝者，即孝德之厚美也……汉人多以烝烝为孝者。”下文引《新语·道基》、《论衡·恢国》、《汉纪·灵纪》、《后汉·章纪》《邓后纪》《张禹传》《马融传》、蔡邕《胡公碑》等以证之，其说皆是也。王先谦《参正》亦引汉人有以“烝烝�场蔽�句者，然王说于文法为顺。

○按举舜事，《吕览》《韩非》亦同有此说，谓尧以让舜。然又云：“�陀牍补で口桑�有得天道者为帝，得地道者为三公，今我（�停┑玫氐溃�而不以我为三公……”云云，则尧之禅，尚有一段争执。按四凶之诛，�陀牍补せ蚣匆哉�立而死，《尚书》不言争立之事，而诛四凶亦无显罪，则此中有隐讳者矣。此欲成其盛世之美而然也。按即《吕览》言�驼�为三公之言，虽不必有其官，则试舜云云，实即以三公而摄尧事。此亦选举承继者之一过渡措施，为一切初民社会所恒有之事也。

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三三一五号卷子刑作�樱�妫作嬴，汭作内，嫔作�浴�

○《书疏》云：“马、郑、王本说此经，皆无帝曰二字。”此当是古文本如是。惟《史记》《论衡》则有帝曰尧曰字。皮氏曰：“直以我其试哉为五岳语，殊不可通。王充以为试者试之以职。《后汉纪》杨赐《疏》云：“昔尧用舜，犹尚先试考绩以成厥功。”赐与充说同，无四岳试舜之事。按皮说是也。《书疏》引郑氏云：“试以为臣之事。”王肃云：“试之以官。”郑、王皆以《舜典》合于此篇，故指历试之事，充此试哉之言也。（本王先谦说。）

○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者，友人杨筠如曰：“女字因下两女字衍，于时犹于是也。使如旧读，此女如女妻之女，则下文降嫔皆赘复。”按杨说极是。观者，《周礼·考工记》“�帐衔�量嘉，量既成，以观四国”，郑《注》“以观示四方，使放象之”。又《书·益稷》“予欲观古人之象”，《伪传》“欲观示法象之服制”。《汉书·宣帝纪》“观以珍宝”，师古曰：“示也。”是观有示意。刑，型也。《说文》：“铸器之法也。”与《诗·思齐》“刑于寡妻”、《文王》“仪刑文王”之刑皆同。观厥刑于二女者，言尧以其型仪示告其二女，即上文我其试哉之意。旧说皆非。

○厘降二女于妫汭，《史记》作舜饬下二女，以饬下易厘降。《五行志》谷永对云“昔舜饬正二女”，与《史记》合。按《史记》以厘降句自舜言之，尚主不得言降，段氏已明言之。皮氏以为“舜时在妫汭，其父母在虞。舜以理饬下二女于妫汭”云云，欲以调停今文家，犹穿凿不足信。厘降二字，实自尧言之，言尧乃下降二女于妫水之汭，以嫔于虞。此极顺遂，而今古文家皆好作曲解，甚可怪也。厘降者，按厘读为《诗·大雅》“其仆惟何，厘尔仕女”及“厘尔圭瓒”之厘，《毛诗传》：“赐也。”降者，《后汉书·荀爽传》：“降者，下也。”嫔者，妇也。

○妫汭者，《水经·河水》注：“河东郡南有历山，舜所耕处也，有舜井。妫汭二水出焉。南曰妫水，北曰汭水，西经历山下，《尚书》所谓‘厘降二女于妫汭’也。”妫汭为二水名，按《水经·河水》注引马云“水所出曰汭”，依此篇文义，不得言妫汭二水。故宜从马说，于文为顺。按虞，今山西虞城县。

（《古史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