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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皎皎
0 k2 w6 n2 A* J" X他从嫦娥、吴刚身边飘下来,泼银洒玉。池塘边上纤细的垂柳的枝,亭亭摇曳的葱翠的水草,柔静的水面上的菱角秧,都笼罩在淡像乳汁、薄如轻纱的月色中。一片乌云从月亮身边滑过去。他忽然想到,月光是皎皎者,从不被污染,即使被云遮住,过后,她还是那样的皎洁,从没有一丝一缕的墨色。 风不吹,柳不摇,水不动,偶尔在对岸的柳枝间飞出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啼鸣着,寻找着它的伴侣。天上的月,水中的月,这一派景色,大自然无私地全赏给他了。 然而,宝生无心赏景。这个年轻的生产队长哟,当肩上压着几百口人的生活重担时,他挺起胸,悠悠地挑起来,对碰到的挠头的琐事,他都能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好。可是,今天他倚着柳树,伸着两腿坐在那儿,像一棵霜打的草,无精打采。摸摸上衣口袋里的,它还在;掂掂手里的,也还在。重啊,它们的重量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简直要把他压碎。 不知坐了多久,雾气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流下了对他来说是极其罕见的泪珠。 哭着哭着睡着了。 记不清在哪篇课文里学到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偏偏,那时玩肥皂泡的场面却记得那么清楚,像在昨天。 那是一所地主住的老式三合院,土改时分给了他们三家,年纪相仿的三个朋友:他和阮航、苓苓,一起从小长大。一次,苓苓在大碗底上研着肥皂,直到泛起了沫沫,他和阮航便在苓苓的“一,二,比赛开始”的口令中,用奶奶的大烟袋锅吹起了肥皂泡。 “航哥吹得大,飘得高。真好,真好”苓苓蹦着跳着,拍着小手,头上的粉绫子象一只大蝴蝶,一飞一飞的。 他该多不服气呀儿时的他就那么犟,那么好胜,不吹个大的不罢休。于是一串串肥皂泡,透透亮亮,金翅金鳞,五颜六色;充满了想象,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理想;飞啊,飞啊,越飞越高。前边的碎了,后边的又碎了…… 嗨,想它干啥肥皂泡再美不是也得破灭吗可是,刚放下这个事,那个事又浮现在眼前: 今天凌晨,他和苓苓一起去开会。多好的机会,他想表白心事。谁知没等唠,就碰上了二队的妇女队长。傍晚散会时,他故意留下来,她也在等他。 从公社回家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毛毛道。一大片苞米林,宽宽的,肥肥的叶儿织成了一个隐蔽而又神秘的世界。往上看,只露出一线墨蓝墨蓝的天,繁星悬在头顶上,月光淡淡地洒下来。踏着垄台,像攀登在一线天的山崖的石阶小磴上。 他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本可以大大方方地,然而他却像个贼,偷偷地、贪婪地瞥了瞥那油黑闪亮的头发,白皙的脖子,圆圆的双肩,板正的背,纤纤的腰肢。他感到有一种麻酥酥的暖流涌上身心,他迷醉了。 忽然,苓苓的银铃般的笑声使他一惊,脸“腾”的红了。他以为那颗伶俐的心发现了他的眼神,猜透了他的越轨行为和“邪念”,他急忙低下头,收回溜缰的心。 “咯咯……”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宝生哥,我知道你在想啥。挺大的队长,别那么小气,只想自己的鼻子尖底下那点儿事。” 他更惊慌了。她真的知道自己想的啥?姑娘大了,经得多,见得广。想到这里心咚咚地跳,象在敲鼓,他抹了一下发热的脸。 “咯咯……”她无拘无束地笑着,“你认为航哥要上学了,青年这一摊没人管啦?” 他松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到了底。阮航考上北京大学外语系,作为朋友,他支持。阮航是有头脑,有发展的年轻人,应该插翅高飞,为了理想,为了事业。若是生产队里有阮航,青年那一摊子不用自己操心,他当然乐意。飞吧,男儿有志走四方。明天阮航要上学去了。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吧。他伸手要掏那封信。 “咯咯……”她又甩过来一串笑声。 这笑声是他听惯了的。多脆、多甜有时开队委会,社员大会没有她的笑声便觉得寂寞、空虚得多呢。今天,他却不愿她笑,这弯曲的小路,幽静、深沉的“峡谷”,多少有些神秘奥妙的气氛是不该被破坏掉的。特别是怕那苞米林中,有看青员的眼睛、耳朵。过去,他和苓苓背着书包,肩并肩,手拉手上学;毕业后,他们在一起研究生产,畅谈理想、前途,探索社会、人生……他朗朗的笑声,她咯咯的笑声,没怕过,从没怕过。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怕了。心像个小兔子蹦蹦地跳,脸一个劲儿呼呼地烧。是呀,还说啥,自己心里有鬼呀? “咯咯……”她回过头来,那眼神纯洁得像乳白色的月光,“宝生哥,你老摸兜儿干啥?有糖?舍不得拿出来啊要么,是你的胃寒又犯了?天有点凉了呢。” 天真、纯洁的小妹妹呀,你怎么能猜透我这颗产生了“邪念”的心呢?此刻,如果我掏出这封信,你接到手,将会怎样呢?象电影、小说描写的那样,用拳头捶我,说我真坏,然后在前边跑啊、跑啊,我将你追上,你便一头扑在我的怀里。天哪,那该是多么浪漫?不,不要想得太美了。这封信你接到手里,首先是一愣,然后飞一样地跑掉,心里头千百倍的恨呢:哼,想得美,完全把我对你的尊敬,对一个哥哥的崇拜,曲解了,心里多脏,勾勾心。羞,羞,两个人可再咋见面?将来可咋工作呢?那样,这封信,便成了炸弹,将会毁掉甜脆的笑声,兄弟姐妹间的情谊。对,还是不掏出来的好,在心底里爱吧,在心底里甜吧,长久的这样下去。 他送她。当她走进家院时,一甩蓬蓬松松的头发,回眸一望,月光下,他觉得她黑丝绒似的长睫毛一忽闪,送来了一串使人陶醉的笑声。 他按按上衣兜。写了撕,撕了写,熬了几个夜晚,用心血写成的信,还睡在里边。懊悔、埋怨,哼,胆小鬼,你咋不能勇敢点儿?多方便呀苞米林中的小路,只要她接过信,脸红了,笑了,你便可以象电影上一样,亲她、吻她。哎,胆小鬼呀!她对自己有多关心,方才那眼神,咳,完全超过一般同志的情谊啦。对,她还记得去年战雨天搞秋收,自己犯胃寒的事哩,瞧,她多细心,多留神呢? 他站在她家的院外,默默地看着灯光下她吃饭的倩影。醉了,年轻的他醉了,沉醉在爱的小河里。他觉得自己化了,融进了淡淡的月光里。他坚信,此时苓苓从屋里走出来,他会掏出信来的…… “宝生哥,咋回来这么晚?”阮航从他家屋里迎出来。 “开完会,太阳就落山了。”“小航来好一阵了,急得猴挠心呢?”妈一边抹着饭桌一边说,随后端上一碗大米水饭,叭,叭,又忙磕两个咸鸭蛋。 嚼着饭,宝生看出阮航心里有事。一问,阮航就脸红地笑笑,他心里很纳闷:事还挺神秘呢,连我妈都背着。宝生同其他庄稼人一样,三扒拉两咽,一抹嘴,两个人便从屋里走出来。 月光柔柔地照着这一对从前的光腚娃娃,照着这一对即将分别的战友。宝生舍不得阮航啊?他当队长,有两个硬台柱。妇女半边天,有苓苓,民兵青年这一摊有阮航,一个左膀,一个右臂,都是二齿勾挠痒——硬手。明天阮航长膀了,要飞了。阮航心里有事,是惦记家吗?“阮航,放心吧你上学后,家里劳动力不足,不怕,我准备安排大叔包猪场……” “这些,我都放心,只……”平时说话流利的阮航,今天忽然口吃起来,话也断捻了,“只……”话头忽然一转,十分诚挚地问:“宝生哥,咱哥俩好不好?”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咱们狗皮袜子没反正,多个脑袋差个姓,一对好弟兄,怎么还弄这个景? 阮航没等宝生回答,又接着说:“有件大事,想跟你核计,可不能跟外人说。”阮航似乎下了个决心,话比方才痛快了些,但还是有点儿吞吞吐吐。 宝生一拍胸脯,“知识分子,别拐弯抹角地转胡同,有事就直说呗,咱俩还有隔心的事吗?” 阮航忽然又沉默了。 “怎么,你信不着我?” “信,咋能不信,不信咋能找你。” 说着阮航把写给苓苓的求爱信交给了他。就是几张薄薄的信纸,份量不足两,却像山一样的重,如同爆炸了一颗巨型炸弹,轰得他头昏目眩,顿觉心里留下的笑声没有了,天上的月光也没有了。 幸亏当时月亮钻进云层里,月光朦朦胧胧的;也幸亏阮航自己过分激动,没看他。他的手,他的脸火燎一般,他的手颤抖着,信险些掉在地上。 “宝生哥,你不舒服?” “不,连贪几个黑,头有些晕。噢,明早五点胶轮车送你上站,回来顺便拉化肥。对了,你家大叔包猪场的事……” 他克制着自己。 “宝生哥,这信几天前就写好了,想直接递给她,又怕她刀子一般的嘴,想上学后邮给她,又怕她理解差了:‘你上大学,有资本啦。’想来想去,几宿也没睡好觉,末了归终,还得让你牵牵红线。”阮航忽然有神了,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话也像开闸的小河,接上了流,“宝生哥,她中我的情,对我的意。真的,几年了,我从心底里爱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笑声,真的,真的,你不信?”…… 他不知阮航多咱走的,都说些啥,反正,他爱苓苓也是那样的切,那样的深。年轻的生产队长啊,心里像转心湖的水,拧着劲,涨着潮 又是一封信,这封信是同志的信任。他记不清了,是哪首诗里写的:爱情象眼睛,揉不进半点儿沙子。爱情是自私的。他心乱如麻…… 一片云,掩住了月亮,池塘上柔和的光不见了。他想,爱情也像这皎洁的月光吧,不容掺进半点儿黑。 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还是一片柔光水色…… 是啊,爱情是自私的,是纯洁的,是高尚的。如果是钱,嗨,那还说啥,自己不是已经给了阮航一百元了吗?阮航家里有点儿拮据,自己还暗暗表示,每年再资助阮航点儿;如果是名儿,嗨,可别瞎想了,过去多少次上县里开会,开模范大会,典型发言,他都让阮航去了;省报记者来摄影,他把自己的左右手推到前边去,要知道,这些都可以让,唯独这个……他放下阮航的信,摸摸贴在自己心口的信。这封信,仅一个开头,就写了七八张纸。“尊敬的苓苓”,不好,撕了;“可爱的苓妹”,不好,销毁;“苓苓”,称呼太直了;“我心上的人”哎,多羞,太有点那个了……写来写去,最后还是写了“苓苓”,可是又嫌这两个字写得不美;用楷体写,显得板结些;用草体写,显得不诚心。撕了写,写了撕,浪费多少笔墨,熬尽多少心血,绞尽多少脑汁,天上星星知道,月亮知道。可是呢,下那么大决心写的,到交信时,却一错再错,“过了这村,没有这店”啦、嗨、阮航啊,你怎么从半道杀了出来,在外国小说里该是自己的情敌了,是决斗的敌手。 对,爱情是自私的,比不得别的。假如,阮航的信递给了苓苓,苓苓心底里爱的火种被点燃了,当然阮航是欢喜的,幸福的,而我呢?一丝念头浮上来:把阮航的信撕了,往池塘里一撒,一切都完解了,天知道,地知道,鱼知道,水知道,可没有人会知道,对了,一扔了事,销声匿迹。明天,阮航起大早走了,远隔千里。“天涯何处无芳草”,在学校里阮航也将会得到幸福和欢乐。他的一双手捏紧了阮航的信。 “宝生哥,咱俩好不好?”像电影的画外音,阮航的话响在了耳边,“信,咋能不信,不信咋能找你。” 阮航啊,你把我当成了亲哥哥,当成了真正的人,可我…… 他把自己押上了心灵的法庭。 他甩了一把泪珠,忽然笑了。这笑是嘲讽,笑他自己的可耻,笑他自己的卑鄙。在笑声中,他甩掉了一个包袱,一座山。他笑着笑着笑醒了。 他仿佛记起了奶奶讲的故事,在大森林迷了路,千回百转,突然看到了月亮,看到了北斗,心里豁亮了。他知道,经过长途跋涉后,他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找到了皎洁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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