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樵撰)《尚書日記》 卷二 《舜典》 古無《舜典》,合於《堯典》,今自上篇“帝曰欽哉”接“愼徽五典”以下讀之,文甚相續,蓋本一書也。特以編簡重大,故分爲二篇,以“將遜”以前屬堯,以“歴試”以後屬舜。序《書》者因各於篇首說其意,而後人遂以末世本紀之例視之,以爲各當别著帝德於篇首,而不知堯之崩年乃在下篇舜典之内也。陸德明《釋文》言《舜典》本文初無“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於帝”一十二字,乃姚方興所上也。後人更增“濬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一十六字,亦曰此方興别本(姚方興,齊肅鸞時人)“曰若稽古帝舜”至“乃命以位”此節與《堯典》首節相似,而實不同。“放勲”至“格於上下”此一段,實足以該括堯之始終,乃《堯典》一篇之綱領也。此節不過舜初年事,乃《舜典》一篇之起語爾。《傳》云言堯既有是光華,而舜又有是光華,可合於堯,此須知得他本原處。蓋聖人所存處不可見,恒於其發處見之,其所存皆至於所謂本心瑩然,一疵不存,萬理明盡之地,故其發處無不同。舜處側微,其於堯未嘗得親炙而利見之而光華如是之合者,以其本原之同也。本言二聖之合德却言其光華者,所謂以其發處見之也。然此句亦只據舜在側微而言,不通後有天下而説。觀“玄德升聞”句,可見重華與放勲亦稍别,彼總言堯之德業,此只以德言。堯德至盛難乎其繼,今曰重華又曰協於帝者,見其合德之至也,武之繼文亦曰重光矣。然而《孟子》則曰“堯、舜性之,湯、武反之”,程子則曰“文王之德似堯,舜、禹之德似湯、武”,是曰重者凡聖皆可以同符,而曰協者非堯、舜文王不足以語此也。“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四德,各以兩字相配為義。朱子曰:細分是八字,合而言之却只是四事。濬是明之發處,哲則見於事也,文是文章,明是明著,《易》中多言文明,允是就事上説,塞是其中實處。當知朱子“細分是八字合之只是四事”之意:濬哲合言是一事,文明合言是一事,温恭合言是一事,允塞合言是一事,四德各以兩字合言,乃見聖人之德。黃叔度人以比顔子氣象大段深潜,但不知聰明視顔子何如耳?顔子以下,孔門推頴悟莫如子貢,然於顔子之深潜黙而識之,語之而不惰,恐未逮也。故濬哲合焉惟聖人,而顔子氣象最近。詩人之咏文王於不可形容之中,毎以“穆穆”二字盡之。穆穆,和敬也,深遠之意,濬哲温恭氣象可得於言表也。《詩》曰“温温恭人”,温恭二字最見有德者氣象。温恭合德,非聖人不能盡,史以稱舜,子貢以稱孔子。“欽明”合言,則明為通明。“文明”合言,則明為光明,指發於外者,而濬哲之哲却為欽明之明。“允信”塞實也,允以事言,塞以心言,臯陶曰“剛而塞”,《詩》曰“秉心塞淵”,凡言塞者皆心也。“欽明文思”雖四字,然敬體而明用也,文著見而思深遠也,是亦有合言之意。曰哲而又曰明,猶《堯典》曰明而又曰思,《周禮》六德曰智而又曰聖哲聖思為一義,明智為一義,哲聖思潜而明智顯也。聖如顔子,智如子貢。“玄德”,潜德也,潜者未見之稱。程子以《乾》之初二為舜之側微耕漁時。 愼徽五典至烈風雷雨弗迷。 徽,美也;五典,五常也。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人之常性也。愼徽者,有教以使之不失其常也。從,順也,左氏所謂無違敎也。揆,度也,百揆者揆度庶政之官,猶周之冢宰也。納者,堯嘗使為是官或攝其職,皆不可知,此著官名,則上“愼徽五典”是為司徒矣,互見之也。堯以舜善於人倫,首使為司徒以典敎化,何以知之?以《經》知之。夫克諧以孝,舜為父子兄弟,足法也。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民從之也。自聖王不作,無無違敎矣,自王政不行無敎矣。舜由司徒,禹由司空,皆晉為百揆,時叙以時而叙,左氏所謂無廢事也。舜起側微,其於天下之事不歴而知,所臨而治者,明德明於我而已矣。賓,以賓接之也,上下之交,來者曰賓,受者曰主,故覲《禮》聘禮謂之賓禮。四門,四方之門,諸侯各以方至,使四嶽主之,故曰賓於四門。穆穆,和之至也,諸侯接於舜之德無不化也。《易》曰: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言不待觀其行事而化也,觀此舜又嘗為四嶽矣。五典四門不著官名,可以意知。左氏曰:無凶人,釋穆穆也。此《經》三事而六句,左氏各以三字說之,此古人説經之法也。山足曰麓,納於大麓,蓋治水時堯嘗使舜行視山林川澤,至止山麓有烈風雷雨弗迷之事,史臣因而記之,亦以見舜之德耳。呂氏曰:此處與堯以親至時雍,同有夫子立斯立道,斯行綏斯,來動斯和之意。 帝曰格汝舜至舜讓於德弗嗣。 詢,咨也。《詩》曰“周爰咨詢,咨事攷言”者,咨舜以職事而攷其言也,乃言底可績者,其事皆如其言而致有功也。蓋敷奏以言,明試以功,唐、虞觀人之成法也。堯賢,舜曰乃言底可績;舜賢,禹曰成允成功。其義一也。鯀亦能言矣,及試之而九載績用弗成,故觀人者,觀其用之效與弗效而已矣。宋神宗以王安石為聖人,聽其言鄙薄漢唐,將為三代而有餘,求其功垂涎富強,尾竊管、商而不足,故攷功核實,乃大君智臨之要,萬世不易之道也。堯於舜以聖知聖,豈待攷而後見,久而始决,而必曰底績,必曰三載,使其功效已著人所共見,而後舉而加諸上位,則莫不宜之,此聖人舉人之道也。人無聖人之明而欲舍功能之實,信心任耳,豈不難哉?舜譲於德,或說是也,蓋舜以德不足以代堯,故但攝行其事,若作譲於有德之人,泛言則不成為譲,有所指則為何人乎?“舜譲於德弗嗣”之下無再命之辭,無丁寧告戒之語,而即繼以受終文祖,疑有闕文。金氏以《論語》補之曰“帝曰:咨!汝舜,天之歴數在爾躬。不允其譲也。允執其中,授以治天下之道也,四海困窮,天禄永終,戒之也,然後舜以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按《經》之闕文多矣,惟此幸存於《論語》而人莫之覺,金氏始表而出之,只此可謂有功於聖經矣。載此然後《禹謨》十六字有所本,而三聖授受之旨始完。 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 《正義》曰:月之始日謂之朔日,毎月皆有朔日,此是正月之朔,故云上日,言一歳日之上也。下云元日亦然。鄭玄以爲帝王易代莫不改正,堯正建丑,舜正建子,此時未改堯正,故云正月上日,即位乃改堯正,故曰月正元日。王肅等以為惟殷改正,易民視聽,自夏以上皆以建寅為正,此篇二文不同,史異辭耳。愚按:堯老舜攝,堯之為帝自若也,而遽以受終告祖者,天子之於天下,以身任其事為始終,堯老而得舜,則堯事終矣,授之於舜,故舜告祖以受其終。告攝而謂之受終,蓋以重舜之責也,言受終則舜正始可知。文祖,堯所從受天下者,不直曰堯祖,難質言也。《帝繋》、《世本》之言皆不可信。 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 孔氏曰:在,察也;璿,美玉;璣,衡王者,正天文之器可運轉者。蔡《傳》美珠謂之璿,誤。《正義》曰:璣衡者,璣為轉運,衡為橫簫,運璣使動於下,以衡望之,是王者正天文之器,漢世以來謂之渾天儀者是也。馬融云:渾天儀可旋轉,故曰璣;衡,橫簫所以視星宿也。以璿為璣,以玉為衡,蓋貴天象也。蔡邕云:玉衡長八尺,孔徑一寸,下端望之以視星辰,蓋璿璣以象天而衡望之,轉璣窺衡以知星宿,是其説也。七政,其政有七,於璣衡察之,日月與五星也。按堯在位而首命羲和歴象授時,蓋敬天勤民事莫先於此也;舜攝位而首察璣衡以齊七政,蓋歴象授時事莫先於此也。二十八宿附天不動,動者日月五星,其行歴處即為歴數,故謂之政。天積氣無形,二十八宿分之為限,毎宿各有度數,合為三百六十五度有餘,日月五星循此宿度隨天轉行,以成人間歳時月日之候,歴數所以算之,儀象所以觀而察之,遲速順逆合其常度而不差,所謂齊也。七政齊而四時正,故曰此歴象授時所當先也。古法遭秦而滅,漢武帝時落下閎始經營之,宣帝時耿夀昌始鑄銅為之象。 五載一巡守至車服以庸。 此定朝巡之制,蓋亦堯意而舜承以行之者。按孔子曰舜臨民以五,堯臨民以十二,言堯時十二載一巡守也,則五載之制乃舜所定,其後成周復十二年一時巡。堯上古事簡也,周世文天子不能頻出也,舜五載勤民也,《文中子》曰舜一歳而巡五嶽,國不費而民不勞,無他道也,兵衛少而徵求寡也。 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濬川。 孔氏曰:肇,始也,禹治水之後,舜分冀州為幽州并州,分青州為營州,始置十二州。曰冀、兖、青、徐、揚、荆、豫、梁、雍、幽、并、營。《正義》曰:舜攝位元年九州始畢,後以境界太遠,始别置之。按古冀州北抵沙漠,東西南三面皆盡河為界,是兼有今河北河東之地,於九州為最大。夫分州置牧,所以聯屬諸侯董正治功也。地太廣則有所不及,此冀、青之所以分十二州。肇也,封表也,表以為其州之鎮,且以為疆域之辨也。《周禮·職方氏》:毎州皆云其山鎮曰某山,是其遺意也。毎州名山惟取其最高大者為鎮,故云封十有二山,川無大小皆深通之使無壅决,故云濬川。《職方氏》毎州皆云其川其浸,亦舉其大者,但今小大皆通,不復舉其大者,故直云濬之而已。畎澮之水洩於川,川之水通於海,舜濬川,禹盡力乎溝洫,其意一也。川治則經界亦修,溝洫治則水患亦少,其事正相首尾也。後世野廢不經,河决不治,一廢則兩害,其勢然也。冀州帝都所在而北邊於狄,舜立幽、并二州,亦以外厚藩屏而内尊王畿,此尤其深遠之意。古青州之境,先儒皆以為越海而有遼東,漢末有公孫度竊據遼東,自號青州刺史,越海收東萊諸郡,然稽之於《經》,青州貢道自汶逹泲,别無海外貢道,而冀州島夷皮服夾石碣石入河,正遼東入冀之貢道,乃青州北境所至之海也,則遼屬冀非屬青,營自冀而分非青之所分也。《爾雅》有徐、幽、營而無青、梁、并,青入於徐,梁入於雍,并入於冀也,此殷制也。《職方》有青、幽、并而無徐、梁、營,蓋周又分冀為并而併營於幽,復禹之青而省徐入青也。州域山川,疆理之大綱,禹盡力乎溝洫則又疏剔其細目也,後世不復有濬川功夫,只隨決修治或築堤障之而已,封十二山,濬川九川滌源,惟聖人纔有此一畨大經理也。 象以典刑至惟刑之恤哉。 常刑有五: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劓,截其鼻也;宮,男割勢,婦幽閉;刖,斷足也,周改臏作刖;大辟,死刑也。流,遠放之名。宥,寛也,所以待夫罪之稍輕,雖入於五刑,而情可矜法可疑與夫親貴賢能功勤之當議者,則以此而寛之也;鞭,木末垂革,施於官府;扑,夏楚二物,施於學校;金,黄金;贖,贖其罪也,此待夫雖入於鞭扑而情法猶有疑者也。此五者從重入輕,各有條理法之正也。眚,過也,如所謂過失遺忘之類;災,謂不幸如因水火亡失官物之類。肆,猶肆大眚之肆,謂不待流宥金贖而直赦之也;怙者,有恃而故犯,終者不悛而再犯,情若如此則不許其宥贖,而必刑之也。此二者用法之權衡,所謂法外意也。聖人立法制刑之本末,此七言者大略盡之。終之曰“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者,此聖人畏刑之心,閔夫死者之不可復生,刑者之不可復續,惟恐察之有不審,施之有不當,又雖已得其情而猶必矜,其不敎無知而抵冐至此也,蓋輕重毫釐之間各有攸當者,乃天討不易之定理,而欽恤之意行乎其間,則可以見聖人好生之本心也。或者之論乃謂上古惟有肉刑,舜之為流,為贖,為鞭,為扑,乃不忍民之斬戮而始為輕刑者,則是自堯以上罪無輕重無降等之坐,而舜之心乃獨不忍於為惡之凶人而反忍於被害之良民也,其不然亦已明矣。又謂周之穆王五刑皆贖,為能復舜之舊者,則固不察乎舜之贖初不上及於五刑,又不察乎穆王之法亦必疑而後贖也。且以漢宣之世,張敞以討羌之役兵食不繼建為入榖贖罪之法,初亦未嘗及夫殺人及盗之品也,而蕭望之等猶以為如此則富者得生貧者獨死,恐開利路以傷治化,曾謂帝王之世而有是哉?《正義》曰:舜既制此典刑又陳典刑之義,以勑天下百官使敬之哉!敬之哉惟此刑罸之事,最須憂念之哉!憂念此刑,恐有濫失欲使得中也。朱子曰:多有人解《書》做寛恤之恤,某之意不然,若做寛恤,如被殺者不令償命,死者何辜?大率是說刑者民之司命,不可不謹耳。又曰:所謂欽恤者,欲其詳審曲直,令有罪者不得免而無罪者不得濫刑也。愚按:臯陶言“帝好生之德洽於民心”,此《經》二句,乃是描寫出舜好生之心也。按自漢文帝除肉刑,後世之五刑,降死一等則流徒笞杖而已。生刑死刑輕重相懸,不能使民無犯善乎?胡仁仲之言曰生刑輕則易犯,是敎民以無恥也;死刑重則難悔,是絶民自新之路也。生刑死刑輕重不相懸,然後民知所避而風化興矣。朱子曰:刑雖非先王所恃以為治,然以刑弼敎,禁民為非,則所謂傷肌膚以懲惡者,亦既竭心思而繼之以不忍人之政之一端也。今徒流之法既不足以止穿窬淫放之奸,而其過於重者則又有不當死而死如强暴贓滿之類者,苟采陳羣之議,一以宮剕之辟當之,則雖殘其肢體而實全其軀命,且絕其為亂之本而使後無以肆焉,豈不仰合先王之意而下適當時之宜哉?况君子得志,而有為則養之之具,敎之之術,亦必隨力之所至而汲汲焉,固不應因循苟且,直以不敎不養為當然,而熟視其爭奪相殺於前也。 月正元日,舜格於文祖。 孔氏曰:月正正月元日,上日也,舜服堯丧三年畢,將即政,故復至文祖廟告。蘇氏曰:受終告攝,此告即位也,然春秋國君皆以遭丧之明年正月即位於廟而改元。孔氏云:丧畢之明年,不知何所據也。今按孔氏所據,據《孟子》也。孟子固言堯崩三年之丧畢,舜尚欲避堯之子,况遭丧之明年,遽自同於嗣子之禮乎?《春秋》之法,嗣子之禮也。《公羊》云:天子三年然後稱王。亦知諸侯於其封内三年稱子也,踰年稱公矣。則曷為於其封内三年稱子,縁臣民之心,不可一日無君;縁始終之義,一年不二君,不可曠年無君;縁孝子之心,則三年不忍當也。胡康侯曰:縁始終之義一年不二君,故不改元於柩前;定位之初縁臣民之心不可曠年無君,故不待於三年丧畢之後。踰年春正月,乃謹始之時,得禮之中者也。舜不同於嗣子之禮,故三年丧畢而後即位,然如曠年無君何?曰:孝子三年不忍,當攝而聽政者,冢宰也,若舜攝位,則身即冢宰也。政自之出,故無曠年無君之嫌。據經則服堯丧畢,已格於文祖以即位告,恐無避而之南河之事。但舜雖不敢辭天下之重,理亦未遽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之曰避耳。若曰解政事之重遁於南河,則無是理也。又按攝也,受終於文祖;巡守歸也格於藝祖,即位也格於文祖。此舜代堯守宗廟社稷,為祭主之明文也。堯祔於廟舜,以大義主其祭,羣公百辟肅雝顯相,與天下共盡追思享格之義,此亦不易之禮也。然則如非族何?曰: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舜與堯雖非族也,非非類也,聖人之德也,君臣之契也,禪受之義也,類莫如堯與舜也,精神相繫屬感通焉者尤莫切於此也。廟號曰神宗,自官天下視之萬世之宗也,堯之祀,非舜主之而誰也?然則於瞽瞍如何?曰:其生也以天下養,其死也自爲虞氏之廟,故曰宗廟享之,子孫保之。此於堯以天下相傳之大義固不得有所相妨者也。禹之於鯀也,亦然矣。然則丹朱不祀堯乎?曰:先儒謂堯廟當立於丹朱之國,修其禮物,作賓王家。愚謂此商、周革命之禮,非舜、禹禪承之禮也。以《經》攷之,“祖攷來格,虞賓在位,羣后德譲”,此非舜祭於廟而丹朱與有事之明徴乎?丹朱,堯之胤子,舜所賔而不臣,故曰賓其位不班於羣后,故曰在位羣后不敢視為同列,而丹朱自與羣后以德相譲,一時太和氣象可想矣。“祖攷”下繫“虞賓”,則攷者堯也。若謂舜祭其祖攷而丹朱在位,是與殷之孫子侯服駿奔於周廟同也,其必不然矣。 詢於四嶽至逹四聰。 《正義》曰:自此以下言舜眞為天子命百官受職之事,告廟既訖乃咨治於四嶽之官,開四方之門大為仕路致衆賢也,明四方之目使為己遠視四方也,逹四方之聰使為己聽遠聞四方也,恐遠方有壅塞令為己悉聞見之。愚按舜攝位二十有八載,其於賢才知而舉之宜無遺,而於天下之情照而覽之宜亦無不及矣。及其即位也,乃首詢於四嶽而與之闢四門焉,將以盡來天下之賢材,而若惟恐有一人之不得以自見者;與之明四目逹四聰焉,將以盡見盡聞天下之事,而若惟恐有一事之不得以自通者。蓋天下之大,一日照察之不及,則一日有所遺,是以聖人常慮其不及也,况當初政之日乎?四嶽,累朝元老,其職周知四方,故以來賢俊去壅蔽二事屬任之,非但詢訪而已。觀二帝毎有大事必咨四嶽,可見古四嶽之任矣。百揆總内而不可以兼四方,州牧各總其州而不可以兼内,故設四嶽所以闗通内外,使上下之情無不逹,遠近之事無不知者也。《周官》曰:内有百揆四嶽,外有州牧侯伯。百揆總百官,成周冢宰之任也;四嶽總方嶽之事,成周二伯之任也。二伯者,《王制》謂天子千里之内,以為御千里之外,設方伯二,百一十國以為州,州有伯,八州八伯,各以其屬屬於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為左右,曰二伯。周二伯處外以分領天下,唐、虞四嶽處内以總領十二牧,十二牧又分領諸侯牧者,窺遠牧衆也。天下之民有饑寒不得衣食者,獄訟不平其冤者,失賢不舉者,天子必知之,遠方之民聞之皆曰:誠天子也,夫我居之僻見我之近也,我居之幽見我之明也,可欺乎哉?故牧者所以明四目逹四聰也。有諸侯而無十二牧,人自為政矣;有十二牧而無四嶽,則朝廷方嶽亦易以泮渙。觀周世霸國唐世藩鎮,腹心不復歸於朝廷,朝廷亦收攝他不得,此不惟王綱久弛,君權已失,陵夷致然。然亦坐無古人深慮處之乖,宜使内外勢偏重關通統攝之無素爾。觀虞廷,詢四嶽、闢四門、明四目、逹四聰,則天下如一家,中國如一人,豈當有是哉?自秦以來為人上者,深居穆清而受事於婦寺,出令於房闥,其接士大夫不過視朝數刻,欲四目四聰之明逹,豈可得乎?唐玄宗用李林甫為相,天下舉人至京師者,林甫恐其攻己短,請試之一無所取,乃以野無遺賢為賀;楊國忠為相,南詔用兵敗死者數萬人,更以捷聞。豈非人君用非其人,不能闢四門、明四目、逹四聰之永鑒哉? 咨十有二牧至蠻夷率服。 咨詢,一也,文相變耳。牧,養民之官毎州以諸侯之長為牧,專任養民之事。諸侯固各牧其民,然或私其國,曲防遏糴,州牧所以通濟之也。食哉惟時者,言民食不可後時也。養民者三時不失,其務三農各肆其力,又視年之上下而為之備,視地之豐耗而為之通,知民之貧困孤寡者而為之恤,不使民食之後時也。古者民三年耕則餘一年之食,衣食足而知榮辱,廉讓生而爭訟息,故三載攷績。孔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成此功也。三攷黜陟,餘三年食。進業曰登,再登曰平,餘六年食;三登曰太平,二十七歳,餘九年食。然後王德流洽,禮樂成焉。故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繇此道也。舜咨州牧與《洪範》八政,皆以食為首,而武王重民五敎,惟食丧祭,皆以是故也。既言民政所重,因言邦國遠近異齊,遠者宜柔而撫之,使向慕於德化;近者宜擾而習之,使服安於政。教惇德,厚於有德之人也,允元信於仁人也。高辛氏有才子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謂之八元,舜舉而使布五敎於四方,即允元之事難遠而絕之之意。任《釋詁》曰:佞也,親君子遠小人,欲其以是為國而帥諸侯也。率,循也,言内治舉而外夷服也。十二州冀豫為中,餘州皆外邊,四裔蠻夷率服,蓋言其效也。九州,時冀亦邊狄,舜立幽、并二州以外厚藩屏内尊王畿,故冀為中州,冀為北土之中,豫為九土之中,並有中州之名焉。青有嵎夷、萊夷,徐有淮夷,揚有島夷,荆有荆蠻,梁有和夷,雍西有戎,北有狄,可見邊夷者多也。 舜曰:咨!四嶽,有能奮庸熈帝之載至帝曰:俞,汝徃哉。 首稱“舜曰”,見前此稱帝者堯也,以後稱帝者舜也,舜攝時未嘗稱帝也。奮,起;庸,功;載,事也。嗟嘆而問四嶽有能奮起於功以廣堯之事者,使居百揆之官以亮采而惠疇。亮,明也;采,亦事也;惠,順;疇,衆也。道揆端於朝廷之上,而九州之物宜自遂;法守愼於官府之間,而兆民之分願咸得亮采,所以惠疇也。此百揆之職也。僉,衆也,四嶽所領諸侯有在朝者也。禹,姒姓,伯爵也,嗣鯀為崇伯也。此舉禹可百揆,不曰禹哉而曰禹作司空者,意以百揆非禹不可,但見作司空,司空之事又未可無,禹惟帝裁之也。帝然其舉,因咨而謂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時,是也,指百揆而言,蓋使以司空兼百揆也。於時水土雖平而功緖未竟,蓋禹之治水,不但疏瀹川澤開通險阻而已,凡天下平土皆制其井畝,疏為溝澮以逹於川。孔子所謂盡力乎溝洫者,皆創自荒度之時,計非八年之間可竟,故此特使禹不妨司空之務以兼行相職。不然,則司空何不别命他人而必領之禹乎?此兼官之始,亦尊官下領庶職之始。稽首,首至地,臣事君之禮。《周禮·太祝辨》九拜,一曰稽首。稽首是拜内之别名,為拜乃稽首,故曰:拜,稽首也。稷,官名,名棄,姬姓,封於邰,周之祖也。獨舉官名者,鄭玄云:時天下頼后稷之功,故以官名通稱,或當然也。契,臣名,子姓,封於商,時為司徒,商之祖也。臯陶,亦臣名,時為士。劉向曰:舜命九官,濟濟相譲,和之至也。禹譲此三人而帝曰“俞哉”,是其所譲也。曰“汝往哉”,不聽其譲也。是其所譲,見譲者非虚;不聽其譲,見舉者非輕舉。 7 L) i+ b0 n; j- F# S: a5 L3 v: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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