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之奇撰) 《尚書全解》 卷一 《堯典》 將遜於位,讓於虞舜,作《堯典》。 遜,遁也。《春秋》“夫人姜氏遜於齊公,遜於邾”,其義蓋出於此。遜於位,非謂逃遁而去也,蓋厭倦萬機之務,將使舜攝行天子之事而嬗焉,孟子所謂堯老而舜攝也。《堯典》之序有云將遜於位讓於虞舜者,蓋二《典》皆《虞書》也。《虞書》紀舜之事而推本其所得天下於堯,故序其事於《堯典》,實為《舜典》張本,杜元凱序《左傳》所謂“先經以始事”是也。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勲。 若稽古者,孔氏曰:能順攷古道而行之者。王氏云:聖人於古有可稽者,有可若者,李校書推本古文《書》,以曰字為胡越之越,與《召誥》越若來三月同,此說甚善,當從李校書之說。程氏云:若稽古者,史官之體,發論之辭也,史官記載前世之事,若攷古某人之事言之,下篇云若稽古帝舜,若稽古大禹,若稽古臯陶,皆謂攷古某人之事為如此也。蘇氏云:史之為此《書》也,謂吾順攷在昔而得其為人之大凡如此,蓋此四篇若稽古某人下皆有曰字,故二公之說如此,其說比先儒為優。然而此皆《虞書》也,《虞書》謂堯為古可也,禹、臯陶其時尚存,亦謂之古,可乎?則此說不通。若從《周官》唐、虞稽古之文以稽古為堯,則下加曰字又為難說,如允迪厥德,臯陶之言也,謂若稽古臯陶曰可也,放勲重華文命以下非堯、舜、禹之言而加曰字,則其義不行,此說為難折,故當闕之以俟知者。放勲,李校書曰:放者大而無所不至也;《禮記》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諸後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鄭玄云:放,猶至也,謂堯有大功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是勲之謂也,此說甚善。孟子以放勲為堯號,放勲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又曰二十有八載,放勲乃徂落,屈原曰“為重華而陳詞”。孟子、屈原既以放勲、重華為堯、舜之號,而後世以類推之,遂以文命為禹之號,然允迪不可為臯陶之號,其說不通,世人多疑之,諸家之說皆不然。某嘗謂鄭少梅曰:史官作史之時,蓋以是稱堯、舜、禹之功德,後人因史官有是稱,遂以放勲、重華、文命為堯、舜、禹之號,然允迪不可為臯陶之號,故不可以為稱。正如子貢之稱夫子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蓋稱夫子之德如此,後世遂稱夫子為將聖,與此正同。 欽明文思,安安。 《史記》曰:堯有大功,於是推言其所以為大功者。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此其所以為大功也,大抵形容聖人之盛德,必推其著見者而言之,堯曰欽明文思,舜曰濬哲文明,湯曰齊聖廣淵,文王曰徽柔懿恭,夫子曰温良恭儉讓,皆稱其德之著而言之也。欽明文思者,蓋言帝堯之德著見於外其行己也欽,其遇事也明,外則有煥然之文,内則有淵然之思,此言與序大抵相同。然序則言聦明文思,此則言欽明文思,蓋史官便於文體而序述也。前言聦明者,言堯能分明邪正,得虞舜於側微,卒授以天下,故言聦明欲與下文讓於虞舜文義相接。此言欽明文思者,意與下文允恭克讓相應,皆隨宜立文,非有深旨於其間也。孔氏云:安,天下之所當安,然下文黎民於變時雍,方是安天下之所當安者,此謂安安者,蓋言堯有欽明文思之四德,安而行之,非事於勉強修為,若孟子所謂性者也。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啓明。帝曰:吁!嚚訟可乎? 疇,誰也。《五子之歌》曰:予將疇依。揚子曰:疇克爾,咨嗟也,疇咨,嗟誰也。若時者,孔氏曰:誰能咸熙庶績順是事者,將登用之;而程氏謂堯老廣求聖賢以遜帝位之意,故放齊以胤子朱對,不與上文相連,其說是也;而王氏以若時登庸與若予采相對為言,謂疇咨若時者咨順天道者也,疇咨若予采者順人事也,此說則非。若時登庸以謂順天道,如《臯陶謨》曰咸若時,《冏命》曰若時瘝厥官,豈亦咨順天道也哉?疇咨若時者,誰能順是登庸之任,蓋將授以天下也。放齊曰胤子朱啓明,孔氏云:胤國子爵,唐孔氏遂以胤侯命掌六師胤之舞衣為證。夫《虞書》上采堯事為《舜典》張本,則必推本舜之所以得天下於堯,使朱果胤國之君,則其事不應載之《堯典》,其文全無所係也。《史記》作嗣子丹朱,其說是也。蓋堯將禪位,訪於羣臣,放齊以常情揆之,父子相傳古今之通義也,故以胤子為對,正如漢文帝欲舉有德以陪朕之不能,有司請曰:子啓最長,敦厚寛仁,請建以為太子,正此意也。胡氏曰:自古以來父子相繼,放齊薦子於義為宜,若有太子而不繼君位,别求外臣以登庸,揆之人情豈期至此?誠以嚚訟,遂致旁求,此論得之。丹朱而謂之胤子。朱案:《漢志》堯禪舜使其子朱處於丹淵,誤矣。胤子朱啓明者,放齊以其為人開明敏悟可授以天下也,然放齊雖以丹朱為可用,而堯獨知其不可,於是疑怪之曰:嚚訟可乎?謂朱之為人,口不道忠信之言而且好爭訟,不可以當此大器。禹曰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於家,此又見其嚚訟矣。夫丹朱嚚訟而放齊謂之開明,朱博士曰:嚚訟生於開明,君子順開明之性以為善可以無嚚訟,小人因開明之性以為不善適所以為嚚訟而已矣,嚚訟可乎?下文無所結者,蓋將為《舜典》張本矣。 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 疇咨若予采,謂能順我事也。程氏曰:此别一時求人之事也。驩兜曰都者,堯既求人以順事,驩兜將薦共工,故歎美之曰共工方鳩僝功。共工者,蓋官稱也,其人方為共工,故驩兜薦之之辭曰共工方鳩僝功,蓋方鳩僝功,共工之職然也。既為共工而又薦之者,蓋亮采惠疇,百揆之職也,驩兜之薦將使堯大用也。方鳩者,孔氏云:能方方鳩聚見其功。據此方字多與湯湯洪水方割,《大禹謨》臯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同,皆是方始之方,而先儒皆以為四方之方,則失之矣。僝功者,孔氏云:僝見其功。唐孔氏云:僝,然見之狀。僝之訓見,無所經見,《說文》云:僝,見也。《史記》云:方聚布其功,布功者是功之可見也。僝之訓見意者,亦將有所出。驩兜將薦其人,方且鳩聚著見其功,而帝亦知斯人不可以若予采,故又疑怪之曰靜言庸違象恭滔天,言此人不可當大用也。静,謀也,言與之謀則能言,試之以事則違戾為不可用,如堯謂舜曰詢事攷言乃言厎可績,此則庸之而不可違也。象恭者,聲音笑貎之恭似恭而非恭也。滔天者,據此文當是時貎恭而心實滔天,而滔天二字說者不同。《釋文》云外貎恭敬,而心中實包藏滔天莫測。蘇氏曰:滔滅天理。曾氏云:誠者天之道也,汨沒其胷中之誠,故曰滔天。審如是說,則與下文浩浩滔天語意斷異,夫《典》之言滔天一也,豈容有異哉?《史記》作似恭漫天,孔氏云貎象恭敬而心傲很若滔天而不可用也,則其與下文滔天為一意。然而洪水之為害,際天所覆滔滔皆是,謂之滔天可也,象恭云滔天,其說有理而難通,故齊唐以謂古者竹簡容二十字,自象恭至滔天始及一行,故傳者誤書滔天二字,然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若欲以己意而增損聖人之經,此近世學者之大患,不可為也。 帝曰:咨!四嶽。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嶽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嶽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試哉!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釐降二女於嬀汭,嬪於虞。帝曰:欽哉! 此序堯將禪位於舜,所以為舜張本也。“朕在位七十載”,孔氏云:堯年十六以唐侯升為天子,在位七十年,則時年八十六,老將求代。此論堯之年數,不知出於何書,然而在漢之時,去古未遠,帝王遺書猶有存者,孔氏必有所據而云。朕在位七十載而年八十六,則耄期倦於勤矣,將使四嶽代己攝行天子之事,故曰汝能庸命巽朕位,猶言陟帝位也。王荆公曰:自下升則曰陟,自外入則曰巽,汝能庸命巽朕位,謂汝能庸我之命居帝之位攝行天子之事也。“嶽曰否德忝帝位”,堯雖使四嶽庸命巽朕位,而四嶽辭讓不敢當,則曰否德,言己之不德適所以辱帝位也。說者謂堯欲禪位於四嶽,而四嶽曰否德忝帝位,則謂四嶽只是一人,以堯之禪位不應譲於四人也。夫既以丹朱嚚訟為不可以受天下,蓋欲使四嶽自相推舉一人以授帝位也,如漢文帝時有司請建太子,帝曰楚王季父也,吳王於朕兄也,淮南王弟也,皆秉德以陪朕,諸侯王昆弟有功賢臣及有德義者,若舉有德,謂楚王吴王淮南王皆秉德以陪朕,正如堯之欲禪位於四嶽也,謂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賢臣及有德義者,皆舉有德,正如堯之使四嶽明明揚側陋也,又何害於四嶽之為四人哉?曰明明揚側陋者,蓋四嶽既辭不敢當帝位,堯於是使之舉其所知,貴而羣臣,賤而庶民苟可以當此位者,則將受之也。《史記》曰悉舉賢臣及踈遠隱匿者,蘇氏曰明其高明揚其側陋,言不擇貴賤也,其說皆是。堯既使四嶽明明揚側陋,於是四嶽同辭而稱薦,不言僉曰而言師錫帝曰者,重其事也。鰥者,無妻之稱,舜年三十尚未娶,故曰有鰥在下。薛氏曰舉舜而言其鰥者,欲帝妻之也,此說雖可喜,然據下文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即是妻舜之事出於堯之意,將試舜以所甚難者,若以有鰥在下為信,則是以女妻舜者出於四嶽之請,非堯意也。夫嶽舉舜於側微之中,未知堯之用否,而先請以女妻之,非人情也。竊謂此史臣增加潤色之辭,因堯以女妻舜,遂加有鰥在下,於上以見其未娶爾,正如《湯誓》、《泰誓》稱予一人,當桀、紂在上,湯、武濟否,時未可知,豈宜遽稱予一人也哉?竊謂皆是史官增加潤色之辭,學者以意逆志可也。虞,氏也,舜,名也,而或者乃以堯、舜為諡。故《諡法》曰:翼善傳聖曰堯,仁義盛明曰舜,淵泉流通曰禹。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諡,周道也,自周以前蓋未有諡,以堯、舜為諡者,皆是附會之說也。四嶽既舉舜以授帝位,故帝曰俞,然其舉也,與曰吁者異矣。予聞如何,然我亦聞之,其人果如何也。司馬文正公有言曰:舜自修於畎畆之中而聞於堯,此舜之所難也;舜在畎畒之中而堯聞之,此堯之所難也。或者以堯有予聞之言,意欲禪舜,故以禮譲四嶽,四嶽不受而乃授於舜,此乃史官潤色之辭也。因堯以女妻舜遂加有鰥在下,故孔氏於明明揚側陋注云:明舉明人在側陋者,信斯言也,則是堯之意欲其舉舜也。於有鰥在下注云:舜在下民之中,衆臣知舜聖賢,恥己不若,乃不得已而舉之,信斯言也,則四嶽固不利於堯之禪舜也。夫古之聖人作事,直己而行,無事曲折,使其果欲禪舜則直禪舜矣,又何必以禮譲四嶽而為此不情之事乎?蓋堯聞舜之玄德而未知其詳,故因四嶽之薦而審其如何,四嶽聞舜之賢方欲薦之,適值堯之問而遂舉之矣!故程氏云:四嶽堯之輔臣,固賢者也,堯將禪位固宜先四嶽,四嶽不可當乃使明揚其可當者,而或者多疑,以為四嶽可受則合授之,不可授則何命之。夫堯以天下之公器授人,豈宜獨為之哉?故必先命大臣百官以及天下有能過己者,必見舉矣,更相推舉,卒將得最賢者,然後授以天下。曾氏曰:唐、虞建官,内有百揆四嶽。堯得舜而納於百揆,則前此百揆之官未備也。建官惟賢,時無百揆,則官無隆於四嶽,四嶽之賢於羣臣可知矣。想其德未足以宅百揆,故但為四嶽而已,則於庸命有所不能亦可知矣。古之人自知甚明,其所不當受者,雖與之天下不受也。此二說者足以補先儒之失。堯既審問四嶽舜為人果如何,故四嶽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言舜所以可授天下者,此也。瞽者,無目稱也。蓋舜父名曰瞽瞍,《詩》曰“矇瞍奏公”,則瞍亦無目稱也,以其無目故名曰瞽瞍,猶云黒臀黒肩之類。《史記》云盲者之子,父頑母嚚象傲,則舜父之無目也審矣。而孔氏謂舜父亦有目,以其不能分别善惡,故詩人謂之瞽。唐孔氏曰孔不然者,以經說舜德行,美其能養惡人,父自名瞍,何須言之。若實無目則是身有痼疾非善惡之事,輒云盲者之子欲何所見乎?此說非也。四嶽舉舜於側微之中,故將言其為誰氏之子也,若言其惡則下文曰父頑母嚚象傲已見之矣,不應於上獨言不能分别善惡也。夫盲之為痼疾固非善惡之事,然有目而頑猶可言也,無目而頑豈不愈難言哉?父頑母嚚象傲,謂舜之家有此三惡也,其父則心不行德義之經,其母則口不道忠信之言,其弟則又傲慢而不友,有此三惡而舜則能克諧其弟以孝於父母,烝烝乂,不格姦,此實人情之至難也。烝烝者,曾氏云:烝如“烝之浮浮”之烝,盛德之氣可以上逹,化而熟之,使不自知,故曰烝烝乂。不格姦,謂烝烝於乂而不至於姦惡也。據此言烝烝乂不格姦,則是舜未登庸之時,瞽瞍與弟已能以善自治不至於姦惡矣。彼謂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廪,使浚井出從而掩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者,此蓋萬章傳聞之誤也。四嶽既言舜能克諧三惡,烝烝乂不格姦,以此為可授以天下,而堯猶以為未也,且曰我其試哉,將欲試舜以攷其行跡也。其所以試之者,以女而妻之也,女於時則孟子所謂“二女女焉”者是也,曾氏云以女歸人謂之女,《春秋傳》曰:宋雍氏女於鄭莊公,又曰: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皆非為之妻也,故稱焉。蓋古者,士、庶人一妻一妾,舜以堯歸之二女,其一以為媵,非皆為之妻。劉氏《列女傳》云:舜身為天子,娥皇為后,女英為妃,以是知二女一為嫡一為妃,非皆為之妻,是以謂之女而不謂之妻。“觀厥刑於二女”,刑,法也,與刑於寡妻之刑同。唐孔氏曰:舜家有三惡,身為匹夫忽納帝女,難以和協,觀其施法度於二女。薛氏曰:舜之所謂諸難者,無難於此釐降二女於媯汭者。王氏以釐降為下嫁,此說亦可通。然而以釐降為下嫁,則是此一篇所載,惟及乎堯之妻舜,而不及乎舜也刑於二女,而便與《舜典》“慎徽五典”之文相接甚為不備,故不若從孔氏之說,云舜能以義理下帝女之心,而不若曾氏之說為尤善。曾氏曰:釐,理也;降,下也。二女之偶,理之使有别,故曰釐;帝女之貴,下之使不驕,故曰降。媯,水名也,汭水之北也,舜之所居在是也。時舜未登庸也,雖帝女之貴必使之從夫而居,孟子所謂使二女事舜於畎畆之中者是也。嬪於虞者,如《大明》詩云“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於周”,曰嬪於虞,蓋行婦道於虞氏也,以其地名而言之則曰媯汭,以其氏族而言之則曰虞舜,其實一也。舜既能釐降二女於媯汭,堯曰欽哉,美舜之辭也。曾氏曰:動容周旋中禮者,聖人之欽也,若有人則作無人則輟者,此其為欽但可以掩塗人之耳目,若在其室而與之居者,則不可欺也。故能釐降帝女而使之嬪於虞,非能動容周旋中禮以刑之,則不能與於此。夫四嶽之薦舜,將使堯授以天下,而其薦之者不言其他,而惟曰“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堯之試舜將授以天下,而其所以觀之者不觀其他,而唯曰“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者,蓋夫夫婦婦而家道正,家道正而天下定矣。 卷二 《舜典》 《堯典》、《舜典》皆《虞書》也。《堯典》序云“昔在帝堯,聦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於位,譲於虞舜,作《堯典》”,《舜典》序言“虞舜側微,堯聞之聦明,將使嗣位,歴試諸難,作《舜典》”,攷其文意,若終始相因之辭也。蓋《堯典》終於四嶽薦舜,堯妻之二女,將授以天下,接於《舜典》歴試諸難,以受堯之禪,故其序如此。 虞舜側微,堯聞之聦明,將使嗣位,歴試諸難,作《舜典》。 側微者,孔氏云:不在朝廷謂之側,其人貧賤謂之微。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又曰:舜之飯糗茹草,若將終身焉。以是觀之,則知舜之其居側,其人微,一匹夫耳,而《史記》案《世本·帝繫》,以為堯與舜同出於黄帝,黄帝生顓頊,顓頊生窮蟬,窮蟬生敬康,敬康生勾望,勾望生蟜牛,蟜牛生瞽瞍,瞽瞍生舜,如此則舜者之八代孫,蓋帝之族姓也,豈有帝之族姓而謂之側微者哉?《左氏傳》載史趙之言曰:自幕至於瞽瞍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寘德於遂,遂世守之。信斯言也,則是自督瞍而上皆有國邑以相傳襲,尤不可謂之側微也,故當以孟子及《書》序之言為證。歴試諸難者,自《舜典》而下是也,舜之釐降二女,事之至難莫難於此,堯將授以天下,固斷然無疑矣,而將協天人之望,故歴試焉。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於帝。 《堯典》曰“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舜典》曰“重華協於帝”,二典相因而成書也。蓋堯、舜之德,充實輝光之德,充塞乎天地之間,初無異也,而史官欲經緯錯綜以成文體,故於《堯典》先言“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而後言“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蓋言堯有如是之德,故能有如是之輝光也;《舜典》先言“重華協於帝”,而後言“濬哲文明”,蓋言所以有如是之輝光也,以其有如是之德也。是皆錯綜其體以成文,以見堯、舜一道,非善形容聖人之德美者,豈足及此也? 濬哲文明,温恭允塞。 程氏曰:濬,深宏也;哲,睿知也;文,文章也;明,聦明也;温,粹和也;恭,恭欽也;允,信義也;塞,充實也。凡論聖人者必取其德之焕發者而稱之,隨其所取不必同也,故堯曰欽明文思,夫子温良恭儉讓,要之皆是聖人之德美也,稱之所以見其為聖;譬如論玉之美者,或取其色之温潤,或取其質之堅正,要之舉其一則知其為寳矣,此說甚善。而王氏以謂堯曰欽明文思者,成德之序也;舜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者,修為之序也。故於堯則言性之所有,於舜則言學以成之,此鑿說也。據龜山李校書,已言其非矣。 玄德升聞,乃命以位。 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此所謂玄德也。嶽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此所謂升聞也。自慎徽五典而下,是所謂乃命以位也。孔氏曰:玄謂幽潛,潛行道德升聞天朝,遂見徴用,蓋謂修之於此,而升聞於彼也。莊子曰:以此處上,聖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元聖素王之道也。亢倉子曰:舜之德之盛為天下君,善事父母所致也。劉晏曰:舜耕而田者相遜,釣而漁者相與,當是時,口不設言,手不指麾,執玄德於心而化馳若神,此皆玄德之證也。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於百揆,百揆時叙;賔於四門,四門穆穆;納於大麓,烈風雷雨弗迷。 伏生以《舜典》合於《堯典》,“慎徽五典”而下合於《堯典》“帝曰欽哉”之文,共為一篇,至孔安國纂壁中《書》始釐而為二,加“乃命以位”上二十八字,由是始為二篇。雖釐為二篇,然“慎徽五典”之文與“帝曰欽哉”之文辭意相接,其實一篇也。故序言“歴試諸難”,篇中言“乃命以位”,蓋堯試舜以難事,凡歴數職皆能其官也。慎徽五典,司徒之事也,為司徒而慎徽五典,則五典克從。宅百揆,奮庸熙載之任也,使揆度百事而百事莫不時序。賔於四門,使典領方嶽諸侯之事,四嶽之職也,賔諸侯於四方之門而四方諸侯來朝者莫不和睦,如詩所謂“有來雍雍,至止肅肅”是也,凡此所謂使之主事而事治也。納於大麓,所謂薦之於天是也,烈風雷雨弗迷,所謂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也。孔氏曰:麓,録也,納舜使大録萬機之政。此說不然。《周官》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嶽。則是當堯之時,官無尊於百揆者,大録萬機之政,非百揆而何,既已納於百揆矣,又納於大麓,必無此理。說者以謂麓,地名也,即《禹貢》所謂“大陸既作”也。又說者以謂麓,泰山之足,若梁父之類,然經無明文,不可得而見。據上文“慎徽五典”而下,既是主事而事治,此必是主祭之事,但不知大麓之祭果何祭也?王氏云:古者易姓告代,必無是理,要之世代緜遠,大麓之地與夫祭於大麓,皆不可攷,惟孟子使之主祭之言為可憑爾。烈風雷雨弗迷有二說,孔氏謂隂陽和,風雨時,各以其節,無有迷錯愆伏,王氏因之,遂以謂風之烈而雷雨弗迷者,則隂陽不失序,可知矣;太史公以謂山林川澤,烈風雷雨,舜行不迷,而蘇氏因之,遂以為洪水為患,使舜入山林相視原隰,雷雨大至,衆懼失常而舜不迷,其度量有絶人者,天地鬼神亦或有以相之。與此二說不同,太史公之言渉於神怪,然而以理揆之亦有未安。夫自“慎徽五典”而下,皆試舜之事,則納於大麓者,是亦將試之,試之時使入山林川澤,安知天之必有烈風雷雨而視其迷與不迷乎?孔氏謂隂陽和、風雨時,則合乎百神之說,但既曰隂陽和風雨時,則不應又有烈風雷雨也。程氏曰無烈風雷雨之迷錯,其辭亦不順。惟孫博士推廣王氏之說,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所可推者隂陽之氣矣。隂陽以散而生風,至於烈風則隂陽之極也。隂陽薄而成雷,隂陽亨而成雨,雷雨則隂陽相成之極也。隂陽之極多迷而不復常則為物之害,聖人在上,德足以當天心,雖風之烈而雷雨不至於迷而害物,則隂陽之不失其序,此說粗通矣。 帝曰:格!汝舜。詢事攷言,乃言厎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於德,弗嗣。 既以歴試諸難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矣,於是攝行天子之事而陟帝位者焉,故且曰“格汝舜”。格,來也,猶云來,汝說也。詢事攷言,乃言厎可績。三載,孔氏云:汝言致可以立功,三年矣。薛氏言舜之始見堯也,必有以論天下之事,其措置當爾而其成當如何者,三年而其言驗,乃致其功,蓋唐、虞官人之法,必先察其言然後攷其成功之稱否,而加黜陟焉,此所謂“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是也。曾氏謂以事攷言之道,以理言之則厎可,以效言之則攷不害績,績不害攷。此說雖然,非《書》之意也。詢事攷言底可績,猶行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豈有攷與績之異哉?王氏云譲於德者,有德之人也;弗嗣,弗肯陟帝位以嗣堯也。蓋以舜之命禹宅百揆而禹譲於稷、契、臯陶,命垂作共工而垂譲殳、斨、伯與,命益作朕虞而益讓朱虎、熊羆,命伯夷典禮而伯夷譲於夔、龍,蓋濟濟相譲者,唐、虞之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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