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黄倫撰)《尚書精義》 卷一 總論 黄氏曰:《書》五十九篇,其要在於風俗之變與夫正君臣之分。自堯、舜以德相授,一變而禹以有功得之,有扈氏不服,再變而君臣相責矣。湯伐桀,武王伐紂,則變之極者也。孔子每與舜而不與武王徵伐者,一時之極功名分者,萬世之大法功不可没而法不當廢,將以通行於萬世,則湯、武之為罪人宜也。雖然湯、武救天下而親受其惡,是非聖人有所不能,蓋湯、武為天下重而孔子為萬世重,二者並行而不相悖。先儒以為武王非聖人,吾不知其指。 髙氏曰:《學記》三王四代惟其師則知,虞、夏、商、周之君,其人為足師也。《法言》曰:適堯、舜文王者為正道,則知虞、夏、商、周之道其始為適正也。《書》斷自唐、虞以下迄於周而已,蓋堯、舜而前古風朴畧不可得而紀也。故孟子言必稱堯、舜,又曰我非堯、舜之道不敢陳於王前。東周而後,覇道縱横不可得而紀也,故荀子謂道不過三代,又曰言治者予三王。由此觀之,仲尼之定《書》,始於二《典》而終於二《誓》,信不誣矣。又曰:《書》本一也,或裂一為三,作《大禹》、《臯陶謨》、《益稷》,以其人異而意同也;作《康誥》、《酒誥》、《梓材》,以其人同而意異也;作《盤庚》三篇,作《太甲》三篇,作《說命》三篇,作《泰誓》三篇,以其事大而體重也。《謨》,一也,然大禹之功,臯陶之嘉,益稷之忠,豈非人異而意同乎?康叔,一也,然《康誥》之治頑民,《酒誥》之戒沉湎,《梓材》之為敎化,豈非人同而意異乎?三篇一也。然以臣放君,以下伐上,咈臣民而遷都,由帝夢而立相,不亦事大而體重乎?或一書而三篇,或三篇而一事,不可不辨也。 《虞書》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於位,讓於虞舜,作《堯典》。 無垢曰:識夫子序《書》之意然後識吾夫子作《春秋》之心矣。其造化之妙,爐錘之工,蓋與乾坤同用六子同機,豈可以凡俗浮淺之慮妄窺之乎?其曰“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者,此蓋指堯平生用力處,為天下後世言也。如三畫圖《乾》,六畫圖《坤》,錯綜圖六子,使《乾》《坤》六子無所逃其妙;而“聰明文思光宅天下”止八字耳,其探索鈎致堯之賾隠深遠,亦無所逃其妙矣,非吾孔子,其誰有此見識,批判而不疑乎?且想濬哲文明温恭允塞之德,則舜已在人耳目中矣;想齊聖廣淵之德,則湯已在人耳目中矣。想徽柔懿恭則可以見文王,想聰明齊聖可以見武王,想豁達大度可以見髙祖,想天日之表可以見太宗,想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可以見堯矣。聰可想見其疎通,明可想見其髙遠,文可想見其温潤,思可想見其巧妙,其所以斡旋四海運動六合者,皆自聰明文思中來也,光宅天下可以槩見矣。然而《堯典》所載堯之德,堯之用賢,堯之同天,堯之知人,其遜位特所載中一事耳。今孔子序《書》一切畧去,獨曰“將遜於位,讓於虞舜,作《堯典》”,何也?曰:此與作《春秋》同幾,其予奪、抑進退、去取,《乾》《坤》之功六子之妙也。夫堯之德,堯之用賢,堯之同天,堯之知人,其幾莫敏於遜位也。上官氏公裕曰:堯典稱《虞書》,先儒謂虞史所録,故總謂之《虞書》,此殆不達聖人制經之旨矣。仲尼所以經其史文其法,載道以著萬世,何為?因虞史所録然也。夫《堯典》稱《虞書》,其見二帝以天下讓之舜也,故仲尼斷自《堯典》,稱為《虞書》,欲見其堯將遜位而天下已授舜也,明堯之天下已舜之天下也。 卷二 《堯典》 帝曰:咨!四嶽,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嶽曰:异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績用弗成。 荆公曰:山髙而陵下,陵言襄,山言懷,何也?地髙則襄陵,地下則懷山。又曰:堯知鯀之方命圮族,然卒使之,何也?曰:方是之時,舜、禹皆未聞於世也。在朝廷所與者,鯀而已。聖人雖有過人之明,然不自用也。故曰稽於衆,捨己從人,雖疑其不可任,苟衆之所與,亦不廢也。故曰:誰毁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譽人尚必有所試,則其廢人也亦必有所試,而不勝任然後廢之耳。鯀既未常試又衆之所與,堯雖獨見其不可任,敢不試而逆度以廢之乎?敢違衆而自用乎?聖人之立法皆以衆人為制,中才之君獨見其所見不從,衆人之所見逆,度其不可任而不待其有所試,則其為失也多矣。故堯之聰明雖足以逆知來物,明見鯀之不可任,猶不敢自用,所以為中人法也。夫利一時,而其法不可以推之萬世者,聖人不為也,此所謂聖人之仁也。用己則聖人有所殆,用衆則雖中人可以無為而治也。故堯之用鯀也,以四嶽之僉同;其用舜也,亦以四嶽之師錫,所以為聖人者,以其善用衆也。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於試鯀與舜見之矣。 帝曰:咨!四嶽,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嶽曰:否德忝帝位。 無垢曰:孔氏注:堯年十六,以唐侯升為天子,在位七十年。則時年八十六矣,七十年為天子,數亦過矣,而忽有洪水之災,此天意也;其丹朱不肖,亦天意也;有舜抱玄德在下,亦天意也。此《乾》上九時也;於此而不知進退存亡,則為亢龍矣。堯大聖人也,知時知數知天意,知進退存亡,故咨四嶽以禪位之說焉。又曰:堯意雖知德莫如舜,聖莫如舜,得天歷數莫如舜,然而天下至重,一旦不詢於衆,不攷之公論,斷以己意,遽以一匹夫為天子,此皆怪異不常驚駭觀聴之事,聖人所不喜也。蓋君子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敝,使堯不先委四嶽遽以與匹夫,使後世庸君效之得以奮其私意,至有欲以天位與董賢如哀帝者,故必先委四嶽以順天下之常情,然後聽其辭受以卜天之歷數焉。嶽曰“德忝帝位”,此非謙辭也。天下至重。豈可不量力不度德,遽欲當之乎?荆公曰:堯固已聞舜矣,然且謂嶽“汝能庸命巽朕位”,然則堯之出此偽歟?曰:非然也。四嶽者皆大賢人,故堯任之以與之釐百工熙庶績者矣。堯雖聞舜,然未敢自用其所聞也,以為四嶽亦能庸命,雖與之天下亦可以朝諸侯一天下也。此四人苟有賢於己者宜亦知之,苟知之宜亦推之,故推四嶽之功善而云欲予之天下。四人者知足以知聖人而其汚不至乎貪天下也,舜誠聖人而在下,則四人宜知之矣,知之則宜言之矣,其肯相為比黨而蔽在下之賢於己者乎?此堯稽於衆,舍己從人,不敢自用其耳目之聰明也。必待四嶽師錫己以舜,而後徵庸之耳。然則四嶽何以不蚤舉舜歟?曰:隂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必待上之唱也然後發。故四嶽雖知舜,必待堯之唱也然後錫。 曰:明明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嶽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東坡曰:明其髙,明其側陋,言不擇貴賤也。舉舜而言其鰥者,欲帝妻之也。然余觀衆人舉舜之意非特欲帝妻之而已,且欲更試舜以妻子之難也。彼其未娶而處父母兄弟之間,孝友之心尚未散也。古人云,妻子具而孝衰於親,以匹夫之賤,更以天子之女處之頑嚚傲很之間,而又在父母兄弟妻子之列,愛妻子則於父母兄弟必有所不終,愛父母必於妻子有所未盡,此天下之最難處也。衆人舉舜之意,亦豈輕以天下予舜哉?無垢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必盡天下之公議乃可以與之。堯不盡天下之公議遽欲與四嶽,何也?曰:四嶽,宰相也。宰相為人臣之師,為天下之表,德不足以先天下,才不足以濟天下,其可當此位哉?是位至宰相,天下之所心服者也,使堯子賢則已,如其不賢必舉位以授下之賢者;使不欲禪位則已,如其禪位非自四嶽始將誰始乎?夫舜之處頑嚚傲很之間,而克盡為人子為人兄之道,堯亦知之舊矣,乃有如何之問,何也?曰:此欲顯舜之德於天下也。為人子而父心不則德義之經,母口不道忠信之言,為人兄而弟傲慢不恭,舜之不幸可知矣。夫在他人有頑嚚傲很者,遠之可也,絶之可也,父母兄弟豈有遠之絶之之理乎?然則將何以得其心哉?欲合其心歟必同其頑嚚傲很可也,此豈可為耶?將潔其身歟,此吾父母吾弟也,吾何忍於父母兄弟間取名乎?此所謂天下之難處也。觀舜之用心,真可以為天下法矣。舜如之何?曰:天下自見其頑嚚傲很,吾止見其為吾父母兄弟矣。以事父母之道事之,以友弟之道友之,以吾之愛起父母弟之愛,以吾之敬起父母弟之敬。父子天性也,兄弟天倫也,天性天倫之中無他物也,愛敬而已。特為頑嚚傲很所亂,未有以發之耳。使吾以愛以敬,日漸月摩,時行時止,則頑嚚傲很之氣散,而愛敬之心見矣。此“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之意也。烝烝,進也,以言其漸也,愛敬亦不可急也,當優而柔之使自得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有不知所以然者,烝烝之義也。“益曰:日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夔夔齋慄,瞽亦允若。”號泣,愛也;齋慄,敬也;允,信也;若,順也。以愛敬發之而頑嚚一變為信順,此不格姦之說也。嗚呼!處父母兄弟之間,一有不得其所,使父母兄弟有惡名著見者,皆人子不孝之罪也。胡氏曰:自上古以來君天下者,父子相繼,惟堯禪舜,舜禪禹,禹乃傳子,商、周遂然。故《韓詩外傳》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官以傳賢,家以傳子;傳賢為民也,傳子為民也。故堯之將禪也先求登庸,則嗣子嚚訟;次求若采,則共工象恭。巽位則四嶽否德,明則虞舜在下。舜德未舉,堯聰已聞。故曰“明明揚側陋”,使明明舉側陋之人,必虞舜也。師錫乃曰“有鰥在下曰虞舜”,此則側陋之人明舉之也。周氏範曰:唐、虞之際君臣之間,何其德之盛而道之公歟?堯為天子不以傳之子而遜於四嶽,四嶽不以遜位為得而曰“否德忝帝位”,師錫於帝者不以有位之大臣,而以側微之虞舜。蓋是時天下之人不以天下為可欲,而以天下為不得已,茅茨土階非有後世之富貴也,君臣簡易非有後世之崇髙也,有天下之憂而無天下之樂,有天下之勞而無天下之佚。故以天子之尊而授天下於在下之匹夫,天下不以為異,而大臣亦無覬覦羨慕之心,惟其有至德者,則天下相與推尊之以為君,而無私天下之心,此後世所以不及也。司馬温公曰:所貴於舜者,為其能以孝和諧其親,使之進進以善自治而不至於惡也。如是則舜為子,瞽瞍必不殺人矣。若不能正其未然,使至於殺人執於有司,乃棄天下竊之以逃,狂夫且猶不然,而謂舜為之乎?是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且瞽瞍既執於臯陶矣,舜惡得而竊之,雖負而逃於海濵,猶可執也。若曰臯陶外雖執之以正其法,而内實縱之以與舜,是君臣相與為偽以欺天下也,惡得為舜與臯陶哉?又舜既為天子矣,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雖欲遵海濵而處民,豈聽之哉?是臯陶之執瞽瞍,得法而忘舜也,所亡益多矣。 帝曰:我其試哉!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釐降二女於媯汭,嬪於虞。帝曰:欽哉! 無垢曰:夫父頑母嚚弟傲,而克諧以孝使之不格姦,則天所以試舜者至矣!堯方曰“我其試哉”,夫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天下之最難處者莫如婦人女子也。貧賤之女尚難調和,而況天子之女貴驕難下乎?以匹夫之賤而娶天子之女,自難處矣;況置之於父母兄弟頑嚚傲很之間,其難處益甚矣。向來至孝,未有妻子孝心天全也。今以貴驕之女顔色之私,雜於至孝之中,能保其無疵乎?於此而無疵,則天下難事不足為矣。堯曰“女於時”,謂以女妻於是人也。“觀厥刑於二女”,謂觀二女之從舜,以卜舜之家法也。舜以烝烝之法行於二女,下意於媯汭之陋不堪處之中,克行婦道嬪服於虞氏之族,而不恃其貴驕,不鄙其陋,則舜之德真有大過於人矣。推此以治天下,蓋所優為也。吕氏曰:夫以舜之治家整齊如此,堯復以欽哉戒之,可見聖人不已之意,如天之於穆不已,文王之純亦不已。此篇自“放勲”以下,是舉堯德之大槩;自“乃命羲和”以下,是舉堯用人一件大處以見其餘。後乃說遜位,大率前面皆是堯盡天下之常。自“疇咨”以下,見堯所以處天下之變。蓋堯朝盡君子,今有小人,是變也;堯朝盡嘉祥,今有洪水,是變也。既盡常又盡變,如此可以遜位與人矣。 卷三 《舜典》 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歴試諸難,作《舜典》。 無垢曰:舜之德大矣,而孔子序《書》止曰堯聞之聰明,何也?曰:聰明不可以小觀也,舜之聰明如天之聰明也。聰以言其疎通也,理至於前無不察其曲折知其始終者,此聰也;明以言其髙遠也,理隠於微無不灼其久近判其是非者,此明也。惟聰明如此,則足以履天下而運四海識賢否而辨幾,微堯欲禪位,捨舜其誰乎?張氏曰:舜有聰明之德,上達於堯而堯聞之,此堯所以舉天下而讓之也。雖然堯之聞舜固有素矣,其以天下授之可以無疑,必曰歷試諸難者,何也?孔子曰: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試之者,又將以為天下後世之法也。夫事不難無以見君子,此堯之試舜必以諸難,謂之諸難見其所試之非一事,可知矣。是故觀厥刑於二女,試之以治家之事也,慎徽五典,試之以司徒之事也,納於百揆,試之以百揆之事也,以至賔於四門納於大麓,則堯之所以試舜者可見矣。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於帝。濬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 荆公曰:玄德,亦俊德也。自其著者言之則謂之俊,自其妙者言之則謂之玄。於聖人在上者稱其著,於聖人在下者稱其妙。無垢曰:舜,重華,即放勲也。勲則有功而可見,華則有文而可觀。又曰:《乾》之九二、九五皆曰利見大人。孔子發之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又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余於是曉然見協於帝之說矣。夫堯之有舜,所謂同聲同氣,水火之於燥濕,雲風之於龍虎,性之上者親天,性之下者親地,其相協之意,豈可以詁訓名之哉?蓋情異則對面而若江湖,肝胆而成楚越;同心則千歲如一日,千里如同堂。想其相協之心有未言而信,未占而孚者也。此豈偶然也哉?張氏曰:夫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又况舜之於堯以帝繼帝,故其心跡之契無毫髪之間,謂之協帝,不亦宜乎?夫華者,草木之末也,聖人涉跡於人間世者,特其末而已;至其彫瘁而反本根,則向之所謂華者,不可得而形容之也。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舜之四德也。濬哲者,思也;溫恭允塞者,欽也。濬與濬川之濬同,哲與命哲之哲同。哲出於性濬之者,人而已。哲而能濬,則疏通於内而無茅塞之患也。濬哲而謂之思者,蓋思曰睿,睿作聖,所貴於睿者,亦欲其損實致虚以深通之而已,此濬哲之所以為思也。溫恭允塞而謂之欽者,溫恭則欽之,所以接物者也;允塞則欽之,所以直内者也。於堯言欽明文思,則德之出於所性,自誠而明之者也。所性者天也,修為者人也,堯行天道以治人,故《典》之所載者天也;舜行人道以奉天,故《典》之所載者皆人也。語其至則天也人也,其實一也。是道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堯,聖人之在上者也,故其德謂之俊;舜,聖人之在下者也,故其德謂之玄。玄者言其聖而不可知之謂也,至於俊則自可見之行而已。雖然,有諸中者必形諸外,修諸己者必著於人,舜雖居側微而其德有以升聞於上,故不期於堯聞而堯聞之。然而有是德者然後可以居是位,故玄德升聞,於是繼之以乃命以位。陳氏曰:堯有光華之德,舜亦有光華之德,以舜之光華合堯之光華。故曰重華協於帝。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於百揆,百揆時敘;賓於四門,四門穆穆;納於大麓,烈風雷雨弗迷。帝曰:格!汝舜。詢事攷言,乃言底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於德,弗嗣。 東坡曰:巧言令色,帝之所畏也,故以言取人自孔子不能無失。然聖賢之在下也,其道不效於民,其才不見於行事,非言無自而出之,故以言取人者,聖人之所不能免也。納之以言,試之以功,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者。堯將禪舜也曰詢事攷言,乃言底可績,底之為言,極也。《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可謂極矣。君子之於事物也,原其始不要其終,知其一不知其二,見其偏不得其全,則利害相奪華實相亂焉,能得事之真見物之情也哉?故言可聽而事不可行,事可行而功不可成,功可成而民不可安。夫功成而民不安,是功未始成也。舜、禹、臯陶之言,皆成功而民安之者也。無垢曰:既歷試諸難三年於此矣,凡所謀議施之有為無不成功者,天意人心已盡歸之矣。堯知天人交歸位有不可久居者,所以不俟九年三攷而有禪位之命也。又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所以能應五典百揆四門大麓之變者,以其發用在讓也。惟讓則退,退則靜而能觀;惟讓則平,平則安而能定,所以成功者正在此。欲知“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試於讓而體之。 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 無垢曰:堯禪位於舜,故受終於文祖廟也。受終之義其亦深矣。夫人主上受皇天祖宗之託,下膺臣民社稷之寄,豈易事哉?奢泰逸遊苛刻柔懦固不可為,至於事一失其幾,法一爽其節,民情隠微或不加察,姦人計慮或不灼知,則足以招非意之辱,作大禍之基。今堯在位七十餘年矣,兢兢業業,幸上當天意,下合民心,祖宗之業不衰,社稷之基不墜,幾務清肅,法度森嚴,物情妥安,姦宄消殞,其保守先祖之德,今日方知免矣,所以受終於始祖之廟,而以此重任付之舜也。又曰,人主即位改元肇正,所以受終必在正月上日,此《春秋》書“元年春王正月”之意也。上日或以謂朔日,以謂一歲日之上也。或以謂上旬之日,以意逆志,朔日之說為長。 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 胡氏曰:璿生於淵之蚌而與月虧盈,隂精之純也;玉生於山之石而氣白如虹,陽精之純也。《傳》曰:玉能除水之災,珠能御火之災,故寶之以為隂陽之精,則其為物神故也。故璣衡之器,運者為璣,則以璇飾之;觀者為衡,則以玉飾之,非以為侈也。蓋於此以在七政而齊之其物,非隂陽之精則有所不神而不足在故也。又曰:堯言曆象日月星辰,而此言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何也?曆象者象也,而璣衡者器也,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堯行天道以治人,故占象以授人時;舜行人道以奉天,故制器以齊七政,於《堯典》則言日月星,於此則言七政。政者事也,而《堯典》之所言者道也。無垢曰:余昔在史舘,常觀渾儀之制,始信璣衡之法為不謬也。其制為三大輪,其中空,其外圎,每輪畫分黄道赤道,又畫二十八宿分野,又畫為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春秋通為一輪,冬夏各為一輪,交分於臺上以分日之短長也。臺下為柱,以金龍繞之,半在地上,半在地下之說,非謂置之於地也。輪半畫為晝,半畫為夜,晝則轉在夜之輪於上,夜則轉在晝之輪於下,以此為地下之說爾。輪即所謂璣也,古以璿玉為之,而王雱以美珠為璿,璿璣者,以珠為璣也。以珠以玉皆不可判,使以珠為之不過以為飾爾,非以珠為日月五星也。天象尊嚴,故以璿為之。玉衡之制,其狀如今之所謂簫管也。欲驗天文者先正璣輪,乃以簫制輪中,於簫管下上望其空,直觀天星,如《堯典》星烏星火之制,萬不差一。儻日月薄蝕,五星失度,以簫置璣輪於其度中望之,蓋無毫髪之差。其制精密,非聖人能為此制乎?舜既受終,未知天象如何,故察璣衡以觀日月五星焉。又曰:天子者,乃日月五星之主也,使主非其人,其象必變,是七政待人主而齊也。今察璣衡,七政皆齊,然後知洪水之灾以見堯大數已過,不得不退也。七政既齊,又以見舜歷數在躬,不得而辭也。張氏曰:日月五星運行變動,人所取正也,故謂之七政。是故人事修於下則天意應於上,王政失於此則天譴形於彼。此舜於即政之初,所以察璣衡而齊之也。璣運乎上而以璿為之,取隂之精也;衡望乎下而以玉為之,取陽之精也。蓋天地之精為隂陽,隂陽之氣為日月,隂陽之散為五行,而其象在五星,必取是以為器者,蓋以類求之者也。《堯典》言曆象日月星辰,於此言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者,曆象以數推之者也,璣衡以器得之者也。數出於天,故推之以授人時;器出於人,故占之以齊七政。堯以道在天下,故以曆象言之。舜以政事治之,特見諸形氣而已。此璿璣玉衡之所由作也。 肆類於上帝,禋於六宗,望於山川,徧於羣神。 無垢曰:人主乃天地日月五星祖宗神明之主也,豈可輕易哉?主得其人,則天清地寧,日光月明,五星順軌,祖宗神明各安其分;苟非其人,則天變地動,日月薄蝕,五星失度,祖宗神明皆失其所矣。今舜受終方察璣衡,七政齊矣,是非特五典從百揆敘四門穆而已,人意天心一切歸之。舜知天位不可辭也,然後肆類於上帝以告天神,禋於六宗以告祖宗,望於山川以告地祇,徧於羣神以告有功於社稷者,言己所以受終之意也。又曰:言上帝則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皆在其中矣,言六宗則文祖在其中矣,言山川則社稷、五祀、四方、百物在其中矣,言羣神則法施於民、以勞定國、以死勤事、能御大菑、能捍大患者在其中矣。 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嶽羣牧,班瑞於羣后。 無垢曰:輯有收斂之義。舜正月受終,乃察璣衡,乃類上帝、禋六宗、望山川、徧羣神。又攷驗五瑞,一月之間事已衆矣。既月乃盡,正月也,於正月終日,覲四嶽羣牧,曰覲者,引之使前,以新君即位人情未洽,與之周旋欵洽,使上下之情通,因以覲其德性,察其智識,詢土風之異同,访民情之好惡,攷人材之短長稱與不稱,以待巡狩而黜陟焉。既賢者無可廢置乃班瑞而復之,使各安其位焉。又見舜之安静不擾,亹亹乎有垂衣拱手之象焉,其盛矣哉!劉氏曰:收諸侯之圭瑞還之王府,必俟二月朔頒之諸侯者,以新歷數也。 歲二月,東巡守,至於岱宗,柴。望秩於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五月南巡守,至於南嶽,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於西嶽,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於北嶽,如西禮。歸,格於藝祖,用特。 伊川曰:自歲二月已下言巡守之事,非是當年二月便往,亦非一歲之中徧歷五嶽也。范氏曰:古者,天子巡守至於方嶽必告祭,柴望所以尊天而懷柔百神也。後世學禮者失其傳,而諸儒之謟諛者為說以希世主,謂之封禪,實自秦始,古無有也。且三代不封禪而王,秦封禪而亡,人主不法三代而法秦,以為太平盛事,亦已謬矣。胡氏曰:孔子云“謹權量,審法度,四方之政行焉”,夫政事出於法度,而法度出於權量。宫室舟車之制,衣服器用之等,分田制禄之限,斂財用物之法,未有捨度數而能定者,其同律度量衡為是故也。則知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者,所以齊政事也。又曰“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而玉者天下莫不貴,有道之象,故人君執焉。然天子用全,公用龍,侯用瓚,伯用將,至於子男則二玉,而二玉道德之殺也,然皆以其貴美者若之。故曰五玉,《小行人》曰成六瑞,王用鎮圭,公用桓圭,侯用信圭,伯用躬圭,子用榖璧,男用蒲璧,以其為用者命之。故又皆曰“五器輯之”,則皆有所命驗。故曰“瑞贄則自有其美”,故曰“玉還之則不廢其用”,故曰“器所以備其名也”。荆公曰:歲月日時之所能齊,律度量衡之所能一,先王詳而謹之。故居則曆象日月星辰,出則同律度量衡而天下治。無垢曰:二月東巡,五月南巡,八月西巡,十有一月朔巡,蓋隨天道運行而合春分夏至秋分冬至之節,以有事也。天道一變而運於上,君道一變而運於下,天人交際,輔相裁成,彌綸範圍,於不言之中而四時成矣,萬國寧矣;諸侯之賢不肖,風俗之媺惡,土地之有無,民情之好尚,無不知矣。叅稽審證,立一代新政,為羣聖祖,為後世法則,是行也豈固為是逸遊哉?及其歸也,以一特牛告至於藝祖之廟,以見舜之為是巡守者,蓋奉祖宗之命以行,其出入往来無不以祖宗為念,而非出於私意也。然而巡守,祭四嶽以柴,山川以望,歸祭藝祖以特,亦可謂簡易矣。於事神簡易如此,則夫道路奉給寢膳共須,想一切簡易而不為是煩費也。後世人主不知此義,乃千乗萬騎,巡海求神仙,於民事何益?少君方士望蓬萊而見太一,於天道何補哉?可勝歎也。張氏曰:巡守分至之方雖不同然,其理則一而已。曰如岱禮者言嶽事之同也,曰如初者言時事之同也,曰如西禮者言方事之同也。先嶽事而時事次之,方事又次之,此其敘也。巡守必始於二月,所以象雷之動而於卦為《豫》,所謂以豫順動是也。然而四時之出又必以四仲之月者,蓋取陰陽之中,巡守將以正其過不及故也。歸格於藝祖者,反必面之謂也。其曰用特者,蓋祭以特牲所以見其約,則巡守之不為煩費可知也。薛氏曰:格廟用特,其禮儉也。廟禮從儉,制度可知矣。必其用有度而後可以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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