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湘灵神话的流传与嬗变 叶修成 梁葆莉 湘灵神话始见于《楚辞·远游》,其曰:“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在此,湘灵仅有鼓瑟一事,未有繁复的情节,人物也不知性别,形象亦不甚突出,是众神中的一位。但湘灵神话却一直在民间和文人中代代相传,而它的丰赡与繁富,从文献载录的资料来看,亦主要集中在有唐一代。 一 刘城淮先生《中国上古神话》云:“关于湘君、湘夫人的爱情神话,自秦汉起,演变成了舜与娥皇、女英二妃的爱情传说。”[1]其说诚是。由此可知,舜、二妃的传说与湘君、湘夫人的神话,最初并不相涉。但二者后来之所以重合了,实乃人为糅混的结果。说证详下。《楚辞·九歌·湘夫人》王逸注云:“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没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2]王逸是以帝尧二女娥皇、女英为湘夫人,其说盖本于西汉末或东汉初的谶纬之书。《河图玉板》曰:“湘夫人者,帝尧女也。”[3]后人亦多从其说。《礼记·檀弓上》郑玄注云:“《离骚》所歌湘夫人,舜妃也。”[4]张华《博物志》卷八《史补》云:“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5]可见,汉晋时人已多认为湘夫人是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女英也。既以娥皇、女英为湘夫人,然湘君究为谁呢?王逸并未明言。韩愈《黄陵庙碑》云:“王逸之解,以湘君者,自其水神。”樊汝霖注云:“《湘君篇》王逸注云:‘湘君所在,左沅湘,右大江,包洞庭之波,方数百里。’则(王)逸以湘君为湘水之神矣。”[6]洪兴祖《楚辞补注》亦曰:“(王)逸以湘君为湘水神。”[7]由上可知,王逸虽以娥皇、女英为湘夫人,却以湘君为湘水之神,并不以之为虞舜。《文选·湘君》张铣注曰:“君,湘水神也。”[8]可见,至唐开元初,尚认为湘君是湘水之神。秦汉时,亦有将舜二妃称为湘君者。《史记·秦始皇本纪》云:“(秦始皇)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9]〔汉〕刘向《古列女传·有虞二妃》云:“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10]秦博士、刘向根据传闻俗语,皆不以舜而以其二妃为湘君。《山海经·中山经》“帝之二女居之”条下郭璞注云:“郑司农亦以舜妃为湘君。”[11]郑司农即郑众,东汉初人。是可知,秦至东汉初年,尚以湘君为舜妃也。司马贞《史记索隐·秦始皇本纪》则云:“《楚词·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12]李梅训先生《司马贞生平著述考》云:“《史记索隐》成书时间约为开元二十年左右。”[13]可见,至唐开元中期,始明言湘君为虞舜。 从以上关于湘君、湘夫人与虞舜、二妃配对关系的纷纭聚讼中,我们亦可看出湘君、湘夫人的神话与虞舜、二妃的传说,在秦汉以后渐次融合的全过程。然而湘君、湘夫人最初的神话传说实则当如赵翼《陔余丛考·湘君湘夫人非尧女》所云:“湘君、湘夫人,盖楚俗所祀湘山神夫妻二人,如后世祀泰山府君、城隍神之类,必有一夫一妻。”[14]赵氏认为湘君、湘夫人乃湘山神夫妻二人,此或系湘君、湘夫人神话的原始本貌,其初当为独立存在的神话。罗泌《路史·余论·黄陵湘妃》亦云:“《山海经》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者也,若《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则又洞庭山之神尔。”[13]陈士元《江汉丛谈·舜妃》亦曰:“若《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则又洞庭山神,岂谓帝女哉?”[14]由上可见,不少古人即不以湘君、湘夫人为舜二妃,却以之为洞庭山神,故知湘君与湘夫人的爱情神话,最初自有其民间流传的口头版本,而不是舜与娥皇、女英二妃的爱情传说。后来只因屈原对湘君、湘夫人的加工改写,遂为舜、二妃的传说杂入湘君、湘夫人的神话,提供了契机。王逸云:“(屈原)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2]因屈原所作《九歌》“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故后世的附会之说便由此而滋生蔓衍。《山海经·中山经》“帝之二女居之”条下郭璞按云:“《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犹河洛之有虙妃也。此之为灵,与天地并矣,安得谓之尧女?”[10]顾炎武《日知录·湘君》亦云:“《楚辞》湘君、湘夫人亦谓湘水之神,而后有夫人也,初不言舜之二妃。”[15]可见,郭、顾二氏均认为湘君、湘夫人并非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和女英。 湘灵与舜妃,其神或二或一,古人亦有争论。《远游》云:“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洪兴祖据此曰:“上言二女,则此湘灵乃湘水之神,非湘夫人也。”[2]洪氏将二女娥皇、女英视为湘夫人,乃袭王逸之说,非确,其辨详上。然其认为湘灵乃湘水之神,而非舜之二妃,则甚是。顾炎武《日知录·湘君》亦云:“又按《远游》之文,上曰‘二女御《九招》歌’,下曰‘湘灵鼓瑟’,是则二女与湘灵固判然为二,即屈子之作,可证其非舜妃矣。后之文人,附会其说,以资谐讽,其渎神而慢圣也,不亦甚乎!”[15]由上可知,洪、顾二氏均以湘灵与舜妃初为两神。而〔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余论·远游》云:“‘使湘灵鼓瑟兮’,蒙上‘二女御’言,盖使侍而鼓瑟也,变文湘灵,取与海若作对耳。《补注》援此证屈子不以二女为湘君夫人,亦肤见也,如以理言,则与洛水宓妃,均属悠谬,奚独于此置辨乎?”[16]可见,蒋氏以否定神话的存在来驳辩洪氏之说,认为湘灵与舜妃是为一神。然纵观秦汉之时,湘灵与舜妃,其形象未有重合之点,神话传说亦无相似之处,故二者最初亦当为两个不同的神灵。 在早期的神话传说中,湘灵仅有鼓瑟一事,与湘夫人亦无相同甚或近似的故事情节,又鉴于中国古代民间的多神信仰,故笔者管见以为,其始亦为两不相涉的神灵。而后人将两者认作一神,实乃在后世长期的口传过程中,渐次将两者糅合混同了。湘灵与湘夫人之所以能合而为一,是因两者被信仰的地方一致而已。《山海经·中山经》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郭璞注云:“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离骚》、《九歌》所谓湘夫人称帝子者是也。”[10]郭注盖本于张华《博物志》卷六《地理考》,其云:“洞庭君山,帝之二女居之,曰湘夫人。”[5]由此可知,张、郭二氏均以湘夫人为湘江一带的神灵。郭璞《山海经图赞·神二女》又云:“神之二女,爰宅洞庭,游化五江,惚恍窈冥,号曰夫人,是维湘灵。”[17]因湘夫人、湘灵均为湘水之神,故郭璞始将湘夫人和湘灵混同为一了。又《山海经·中山经》“帝之二女居之”条下吴任臣引罗含《湘中记》曰:“舜二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18]可见,罗氏认为舜二妃娥皇、女英死后亦为湘水之神。故〔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湘水》云:“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19]既同为一方神灵,且均与湘水有关,又如前文所言,湘君、湘夫人的神话与舜、二妃的传说,秦汉时早已糅合,因而,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湘灵、湘夫人和舜妃的神话传说便也交融错杂在一起了。后世遂相沿成习。《后汉书·马融列传》李贤注云:“湘灵,舜妃,溺于湘水,为湘夫人也。”[20]李贤是将湘灵、舜妃、湘夫人看做了一人。由此可知,至迟在初唐之时,湘灵、舜妃和湘夫人三者形象的糅合过程业已完成。 二 由于湘灵、舜妃和湘夫人三者形象的混同,因而,诸多有关舜、二妃和湘君、湘夫人的神话传说,亦糅入了湘灵神话之中。舜二妃流传有斑竹神话。张华《博物志》卷八《史补》云:“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5]又任昉《述异记》卷上云:“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21]因舜二妃娥皇、女英已同湘灵糅混,故后人遂将二妃泪染斑竹的神话亦融入了湘灵神话之中。鲍溶《悲湘灵》云:“山上凉云收,日斜川风止。娥皇五十弦,秋深汉江水。初因无象外,牵感百忧里。霜露结瑶华,烟波劳玉指。将随落叶去,又绕疏苹起。哀响云合来,清余桐半死。女颜万岁后,岂复婵娟子?不道神无悲,那能久如此?魂魄无不之,九山徒相似。没没竟不从,唯伤远人耳。斑斑泪篁下,恐有学瑟鬼。”[22]从诗题和内容可知,此诗是将舜妃娥皇看做了湘灵。“斑斑泪篁下,恐有学瑟鬼。”诗人又将舜妃的斑竹神话与湘灵的鼓瑟神话杂糅在一起了,又陈陶《题僧院紫竹》云:“笋非孝子泣,文异湘灵哭。”[22]陈氏于此显然是将舜二妃与湘灵等同起来,并把二妃泪染斑竹的传说并入了湘灵神话,故言“文异湘灵哭”。 因湘灵“鼓瑟”,故后人在其瑟这种乐器上,亦增添了不少情节。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云:“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22]在此,钱氏给湘灵所鼓之瑟增了一“云和”之名。而“云和”之瑟,实则典出《周礼·春官·大司乐》,其曰:“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靁鼓靁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23]又何承天《重答颜光禄》云:“云和六变,实降天神。”[24]于此可知,“云和”之瑟及其乐声,乃为降天神之所用,而钱氏以之为湘灵所鼓之瑟来命名,则又丰富了湘灵鼓瑟的神话。 李商隐《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云:“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22]可见,唐人又认为湘灵所鼓之瑟为五十弦。然熊朋来《瑟谱·后录》云:“或谓唐时犹言瑟五十弦,以史传及他诗征之,唐亦未必有五十弦之瑟。”[25]是可知,唐代之瑟,未有五十弦的。而瑟有五十弦,实源自伏羲作瑟神话。杜佑《通典·乐四》云:“瑟,《世本》云:‘庖羲作,五十弦。’”[26]可见,唐人言湘灵鼓五十弦之瑟,实乃借用了伏羲作瑟神话之故。 郑震《鄂州南楼》云:“湘灵霞珮跨黄鹄,洞宾玉笛横清秋。”[27]“湘灵霞珮”,意为湘灵身系光艳的玉佩。湘灵系佩,实乃来自湘君遗佩的神话。《楚辞·九歌·湘君》云:“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前文已言,秦汉时有以舜二妃为湘君者。又韩愈《黄陵庙碑》云:“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词谓娥皇为君,谓女英为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6]韩愈即谓娥皇为湘君。又如前文所论,舜妃与湘灵二者形象早已糅混,故后人亦有将湘君视为湘灵者。如高似孙《水仙花前赋》云:“亦有帝女兮泣竹,湘君兮鼓弦。”[28]可见,宋代已有人将湘君认作了湘灵。于是,湘君遗佩亦融入湘灵神话,遂演变成了湘灵系佩。 刘蜕《招帝子》云:“招湘灵兮澄澜之渚,云蔽烟沉兮明月之浦。唱宵歌兮抚云珰,击鸣桹兮荐清醑。鸾去凤飞兮云不归,九疑叠翠兮横湘雨。飒轻飏兮扬微波,激楚怨兮下湘娥。缉荷盖兮集云坛,洁桂席兮纫芳(一作奠椒)兰。霞为裳兮琼为珮,举云旗兮持风幡。若有来兮窸窣,敲悬珂兮珊珊。张孔盖兮临瑶台,月凝袖兮云裁冠。目眇眇兮千里春,怅(一作恨)无言兮苍梧滨。戢蕙带兮握芳芬,抚(一作拂)瑶琴(一作瑟)兮泪斑筠。乘桂华兮下清湘,拖无(一作金)波兮涉沧浪(一作茫)。九疑之翠兮不可寻,怀沙之水兮恨之深。”[29]刘氏在赋中称“帝子”、“湘灵”、“湘娥”,是将三者看做了一人的。而“帝子”出自《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湘灵”出自《远游》“使湘灵鼓瑟兮”,“湘娥”,则出自《后汉书·文苑列传》李贤注:“湘娥,尧之二女娥皇、女英,湘水之神也。”[20]在此,显见诗人已然将湘夫人、湘灵、舜妃三者视为了一个神灵。此赋又言“琼为珮”、“抚瑶瑟”、“泪斑筠”等,联系前文所论可知,湘夫人、湘灵、舜妃三者的神话传说在唐人作品中亦已融汇在一起了。 综上所述,由于湘灵、湘夫人和舜妃三者形象的混同,后人于是将舜妃泪染斑竹、云和降神、伏羲作瑟、湘君遗佩等神话传说糅入了湘灵神话。因而,湘灵神话的情节便逐渐丰富起来,其形象亦鲜活起来,遂演变成了一位身系光艳的玉佩、手鼓五十弦的云和之瑟的女神。 三 湘灵初次出现时,本为《远游》作者寻求精神解脱的众神中的一位,其自身形象并未流露出悲伤情调,且从原文“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来看,甚至带有某种愉乐的意味。但在后世文学作品中,湘灵却每每以悲怨形象出现。兹胪列如次: 顾况《义川公主挽词》云:“弄玉吹箫后,湘灵鼓瑟时。月边丹桂落,风底白杨悲。杂佩分泉户,余香出穗帷。夜台飞镜匣,偏共掩蛾眉。”[22] 李益《古瑟怨》云:“破瑟悲秋已减弦,湘灵沉怨不知年。感君拂拭遗音在,更奏新声明月天。”[22] 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云:“湘灵悲鼓瑟,泉客泣酬恩。”[22] 僧鸾《赠李粲秀才》云:“愁如湘灵哭湘浦,咽咽哀音隔云雾。”[22] 唐庚《长沙道中》云:“山带湘灵惨,川含楚些清。”[30] 范成大《连日风作,洞庭不可渡,出赤沙湖》云:“慷慨悲歌续楚些,仿佛幽瑟迎湘灵。”[30] “湘灵鼓瑟”之所以成为后世古典文学作品中的悲怨意象,究其缘由,悲愁因素实则来自两个方面的神话传说。一则源自素女鼓瑟的神话。《史记·封禅书》引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8]因五十弦之瑟的乐音太过悲哀,不堪听闻,故太帝遂将五十弦减至二十五弦,瑟声本怨,因而“湘灵鼓瑟”便被后人赋予了悲怨的象征意义,极富感伤色彩,此实乃移入了素女鼓瑟神话的因子。二则来自湘君、湘夫人和舜、二妃的悲情传说。前文已言,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湘灵、湘夫人和舜妃三者形象渐次糅混在一起,诸多有关湘君、湘夫人和舜、二妃的神话传说,亦融入了湘灵神话之中,故湘君和湘夫人的久候不遇、舜与二妃的死别泪染斑竹等悲愁情节亦给湘灵神话染上了悲情气氛。基于以上两点,湘灵又被塑造成了一位哀婉动人的悲怨女神的典型形象,故后世文人凡抒发悲怨抑郁情志时,多以湘灵为代,如韦庄《岁晏同左生作》云:“岁暮乡关远,天涯手重携。雪埋江树短,云压夜城低。宝瑟湘灵怨,清砧杜魄啼。不须临皎镜,年长易凄凄。”[22]直至近人鲁迅先生亦借湘灵悲怨意象来“沉痛哀悼被难的革命烈士,愤怒控诉国民党反动派湖南大屠杀的反革命罪行”。[31]其《湘灵歌》云:“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湘灵妆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窥彤云。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32] 湘灵除了多以悲情形象呈现于后世文学作品中,亦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极富喜剧性的传奇故事。据《旧唐书·钱徽传》载:“(钱)起,天宝十年登进士第。起能五言诗。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常于客舍月夜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李所试《湘灵鼓瑟诗》题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深嘉之,称为绝唱。是岁登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33]钱起参加省试,以所听鬼谣“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试律诗的结句,深得主考官李的赏识和赞许,以为有神相助,遂登进士第,授官校书郎,成为千古美谈。后人多认为钱起是得湘灵之助,并引以为奇,故此传说在后世流传甚广,影响亦甚深。据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载:“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竞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34]在此,苏轼即化用了钱起的湘灵鬼谣入词以戏谑同游者。 湘灵神话最初出现时,仅有鼓瑟一事,其情节简单,形象模糊。但自秦汉之后,逐渐被糅混了湘夫人、舜二妃等神灵形象;湘夫人不遇、湘君遗佩、舜妃泪染斑竹、伏羲作瑟、素女鼓瑟、云和降神等神话与传说亦杂入了湘灵神话,于是其情节不断丰赡和繁富,其形象亦渐次凸显和丰满,其造型至唐代基本趋于完美,终被塑造成了一位身系玉佩,手鼓瑶瑟,愁思郁结,痴情怨怼,弹奏哀乐,倾诉悲情的凄艳动人的典型女神形象,故后世文学作品中,湘灵多以悲怨意象呈现,但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极富喜剧性的湘灵鬼谣的传奇故事。 注释: [1]刘城淮:《中国上古神话》,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 [2][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3][明]孙瑴:《古微书》卷三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 [4][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5][晋]张华:《博物志》,《百子全书》(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 [6][宋]魏仲举:《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三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 [7][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8][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 [9][汉]刘向:《古列女传》卷一,《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 [10][晋]郭璞注《山海经》,《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 [11]李梅训:《司马贞生平著述考》,《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12][清]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九,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13][宋]罗泌:《路史》卷四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 [14][明]陈士元:《江汉丛谈》卷一,《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 [15][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二十五,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年。 [16][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17][晋]郭璞:《山海经图赞》卷一,《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91年。 [18][清]吴任臣:《山海经广注》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 [19][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20][宋]范晔撰、[唐]李贤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 [21][梁]任昉:《述异记》卷上,《百子全书》(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 [22][清]曹寅:《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 [23][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二十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24][梁]释僧佑:《弘明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 [25][元]熊朋来:《瑟谱》卷六,《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 [26][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四,中华书局,1988年。 [27][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宋诗钞》(三),中华书局,1986年。 [28][清]陈元龙:《历代赋汇》(影印本)卷一百二十一,凤凰出版社,2004年。 [29][清]董浩等:《全唐文》卷七百八十九,中华书局,1983年。 [3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31]刘璞:《湘灵歌背景、主旨辨证》,《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6期。 [32]鲁迅:《集外集》,《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33][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八,中华书局,1975年。 [34][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 (《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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