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典·象以典刑解说 顾颉刚 刘起釪 象以典刑[1],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 流共工于幽洲,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1]象以典刑——旧释有二说,一为象刑说,一为常刑说。象刑说,就其作用言,自为象征性之刑;就其方式言,则资料中常称为“画象”之刑。此说见于文献者颇早,《墨子》佚文:“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见《墨子间诂》,系据《文选·永明策秀才文》注引)是为画象义。《荀子·正论篇》则云:“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婴;共,艾毕;菲,对屦;杀,赭衣而不纯。”是为象征义。《集解》引刘台拱释之云:“共,当读作宫。菲,当作剕。杀,当如字读。言犯墨黥之罪者以草缨代之,宫罪以艾毕代之,剕罪以屦代之,杀罪以赭衣不纯代之。”杨倞注:“象刑,异章服,耻辱其形象,故谓之象刑。”杨注又引《慎子》云:“有虞氏之诛,以画跪当黥,以草缨当劓,以履当刖,以艾毕当宫。”(系据《北堂书钞》引)而《御览》六四五引《慎子》则云:“有虞之诛,以幪巾当墨,以草缨当劓,以菲履当刖,以艾鞸当宫,布衣无领当大辟,此有虞之诛也。斩人肢体,凿其肌肤,谓之刑。画衣冠,异章服,谓之戮(辱)。上世用戮而民不犯也,当世用刑而民不从。”〔按,墨(黥)、劓、剕(刖、膑)、宫、大辟(杀),为《吕刑》所定“五刑”。〕合杨倞注与《慎子》观之,知这是一种耻辱之刑。当战国纷争、肉刑惨酷之世,而此说为学者和世俗所共倡,显然是对当世肉刑的一种反感和对尚未有肉刑之世的一种憧憬,羡慕“上世用辱而民不犯”,也可说是社会意识中对往古的一种朦胧的记忆,亦即远古之世口耳相传的遗闻往往会有传下。很可能这即是尚无肉刑的远古之世的一种耻辱刑资料,被《尧典》作者搜集到了。《尧典》编定于墨子、荀子稍早的时代,自会遇到这类资料。上文已看到他获得了不少往古资料,如星象历法资料,礼敬祭祀资料,各族宗神与各种神话传说资料,他都把它历史化载入篇中,则这里显然是他搜集到的古代在进入文明时代建立国家盛行刑法以前先民之间所曾施行的一种耻辱刑资料。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这种十分单纯质朴的氏族制度……没有军队、宪兵和警察,没有贵族、国王、总督、地方官和法官,没有监狱,没有诉讼,而一切都是有条有理的。一切争端和纠纷,都由……氏族或部落来解决。……凡与未被腐化的印第安人接触过的白种人,都称赞这种野蛮人的自尊心、公正、刚强和勇敢。”在没有刑法的社会里,他们的自尊心又如此强烈,万一有过失而给予耻辱刑,是极大的惩罚。证以好些民族学资料,世界上不少较原始部族施行耻辱刑是常有的事,则《尧典》作者得到的“象以典刑”这一资料之来自远古,应无问题。 到了《尧典》作者所处的已盛行肉刑的周代,还有着“象刑”的遗风存在。1975年陕西岐山出土的夷厉时期的匜,是西周中后期之物,还在铭文中记载着墨刑与肉刑并用。唐兰释其中“黜”为受墨刑并免职之刑,是受墨刑并以黑巾蒙面之刑。原铭载较重处罚是鞭刑后再给刑,较轻是鞭刑后再给黜刑(见《文物》1976年第5期的三篇专文)。可知西周正在用肉刑的同时还施用象刑。到春秋战国之世见于礼书所载者,《周礼·司圜》职云:“掌收教罢民(由郑玄《玉藻》注,知罢民即惰游之士),凡害人者弗使冠饰,而加明刑焉。”郑玄注:“弗使冠饰者,著墨幪若古之象刑。……郑司农(众)云:‘罢民,谓恶人不从化为百姓所患苦而不入五刑者。’”贾公彦疏:“以版牍书其罪状与姓名著于背,表示于人,是明刑也。”又《礼记·玉藻》:“垂诿五寸,惰游之士也;玄冠缟武,不齿之服也。”郑玄注:“惰游,罢民也。”上文说罢民是要“著墨诿若古之象刑”的。这里委五寸,是同样的象刑之意,所以和其同类都着不齿之服。可知这些都是象刑仍以其遗意被实行着。则《尧典》作者既握有历史资料,又有当时尚见遗存的事实背景,所以很自然地把这象刑的原有资料写入篇中。 到了汉代,由于汉文帝的倡导,经《尚书大传》的宣场,象刑说遂成今文经说的典型定论,奄有一代。《史记·孝文本纪》载他未即位前在代地十七年,对民间苦于苛刑当有感受,故即位之年即废掉连坐收拿亲族之法,受刑只及犯者本人。后又有感于缇萦救父所陈受刑之苦,遂决心废除肉刑。下诏云:“盖闻有虞帝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辱),而民不犯。何则?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无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其除肉刑。”史载汉文反复强调肉刑之惨痛,务欲推行不伤肌体的象刑,自然就要运用经典来缘饰其说。汉立五经博士由文帝开始,历景帝、武帝而完备。而《尚书》则由于当时无治之者,由文帝派晁错到九十多岁的伏生那里传受,由伏生再传授给欧阳生等今文三家。《尚书大传》是伏生门徒欧阳生、张生承传师学撰写的。自然一遵汉帝之意强调象刑了。 《尚书大传·唐传》云:“唐虞象刑而民不敢犯,苗民用刑而民兴相渐(指《吕刑》制定五刑)。唐虞之象刑:上刑赭衣不纯,中刑杂屦,下刑墨诿,以居州里而民耻之。”郑玄注云:“纯,缘也。时人尚德义,犯刑者但易之衣服,自为大耻。《周礼》罢民亦然。”《大传》又云:“唐虞象刑,犯墨者蒙皂巾,犯劓者赭其衣,犯膑者以墨诿其膑处而画之,犯大辟者布衣无领。”这就看出象征性意义很明显,衣去掉领子象征斩首,在膝盖上蒙一块黑布象征削去膝盖。以这种象征方式代替惨酷的肉刑。这纯是站在已厉行肉刑后的立场来看待象刑,以象刑为肉刑的替代,已不是原来无肉刑之世只行羞耻刑的那种象刑的本意,但仍保持原象刑的效果,使受刑者“居州里而民耻之”。自是所有汉儒大都宗奉此说,直至东汉之末。较早者仍沿称“象刑”,稍后者乃径称“画象”。称“象刑”者如:《汉书·元帝纪》:“盖闻唐虞象刑,而民不犯。”刘向《新序·节士篇》:“《书》曰象刑惟明,而禹不能。”扬雄《法言》:“唐虞象刑惟明,夏后肉刑三千。”又《连尉箴》:“唐虞象刑,天民自全。”王充《论衡·四讳》亦称象刑,且举出汉代所行象刑云:“古者用刑,刑毁不全,乃不可耳。方今象刑,象刑重者,髨钳之法也,若完城旦以下,施刑,彩衣系躬,冠带与俗人殊,何为不可。”使人们看到了汉代遵从帝意依据《尚书》经义所施行象刑的大要。其称“画象”者如:《汉书·武帝纪》:“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此称画象之较早者。《司圜》疏引《孝经纬》云:“三皇无文,五帝画象,三王肉刑。画象者,上罪墨幪、赭衣、杂屦,中罪赭衣、杂屦,下罪杂屦而已。画象刑者,则《尚书》象刑。”(由《保氏》疏引,知为《孝经纬援神契》,彼处只引“三皇无文”一句)此明确“画象”即“象刑”。其后《白虎通·五刑篇》云:“传曰:三皇无文,五帝画象,三王明刑,应世以五。”此以明刑当肉刑,与《司圜》职明刑同象刑者异。疑此“明”字为肉字之讹。《司圜》则当同《皋陶谟》“象刑惟明”之意。《五刑篇》又云:“五帝画象者,其衣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犯劓者以赭著其衣,犯膑者以墨蒙其膑处而画之,犯宫者理杂屝,犯大辟者布衣无领。”《风俗通》佚文(《御览》七七引):“三皇结绳,五帝画象,三王肉刑,霸世黜(黠)巧。”《公羊传·僖公二十九年》何休解云:“三皇设言民不违,五帝画象世顺机。”徐彦疏云:“五帝之时,黎庶已薄,故设象刑以示其耻辱……画犹设也。其象刑者,即《唐传》云(见上引)。”晚至《三国志》载魏明帝诏仍云:“有虞氏画象而民勿犯。”魏时帝室方面行郑玄学(司马氏行王肃学),而郑玄注经往往随所注者而异其说,其本人为古文学,但在“象刑”上仍用今文学,故注《周礼》、《礼记》、《大传》仍依象刑说。 象刑说源自上古,被学者和世俗鼓吹于战国,大盛于汉代。但其现实背景,则战国与汉代皆盛行肉刑者,因此站在现实立场者皆反对象刑说。率先反对者为荀子,其《正论篇》在引“世俗之说”后即云:“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耶,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乱莫大焉……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他以为象刑不起于古代,而起于纷乱不遵守法纪的当世。他以儒家而重礼,由礼引申出重法思想,于是他两个弟子韩非、李斯成为大法家,厉行刑法亦即肉刑之治。到“攈摭秦法”(《汉书·刑法志》语)的汉代自厉行肉刑。该《刑法志》绪论即全承荀子礼刑之说,以为:“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圣人……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因而一依荀说不述及古有象刑。到其下文述汉文帝引《墨子》画象说,令设象刑完城旦、鬼薪等等时,强调当时实际情况是:“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总之是不同意象刑或画象之刑。宋儒欲将“象”字另作解释,自更反对象刑画象说。林之奇《全解》云:“说者多以象刑为画象刑,其说皆出于《大传》与汉帝之诏。此说虽近似,然以象刑为画象而解‘象以典刑’之句,其辞为不顺。而象亦有难治者,《荀子》曰:‘世俗之说曰……乱莫大焉。’薛氏又论‘世俗以为画衣冠异章服为象刑,岂非读《舜典》而误欤’(此薛氏不详何人,薛季宣书未见此语)。此说有理。”吕氏《东莱书说》亦云:“象非画象之象,乃象示之象。”清王鸣盛《后案》专宗郑玄者,于此竟至说:“以象刑为画象之象,其言出于战国奸民游士之口,故荀卿非之。”不顾郑玄有阐释象刑之语,唯宣扬下文所举古文学派反象刑之另一说。然孙星衍及今文学派陈乔枞、皮锡瑞等仍相信象刑说。王先谦虽主古文常刑说,但仍相信“以象刑为画像,其义甚古”。 另一说为常刑说。此说释“象”为“法”,释“以”为“用”,释“典”为“常”(象刑说释“象”为“画象”,释“以”为“为”,释“典”为“主”)。《史记集解》引古文家马融云:“咎繇(皋陶)制五常之刑,无犯之者,但有其象,无其人也。”郑玄则称“常刑”为“正刑”。《周礼·秋官》疏引郑玄云:“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扑、赎刑,此之谓‘九刑’。”伪传云:“象,法也。法用常刑,用不越法。”此常刑说之主要解释,切合于用五刑(肉刑)之世。故《蔡传》在宋人多异说时仍持此说云:“典者,常也。示人以常刑,所谓墨、劓、剕、宫、大辟,五刑之正也。所以待……罪之不可宥者。”苏轼《书传》亦云:“典刑,常刑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象其所犯。”程颐《书说》也以为:“象以典刑,象罪之轻重立以为常典。”近人屈万里《尚书集释》云:“象,《周礼·太卜》郑注:‘谓有所造立也。’典,《尔雅·释诂》:‘常也。’言设立常刑也。”此另觅“象”的释义仍以为常刑说。 宋人大都不信有象刑而提出几种新说。王安石《新经义》云:“象者,垂以示人之谓,若《周官》垂法象魏是也。”林之奇《全解》引此并云:“此说比先儒为长。盖王者之法如江河,必使易避而难犯,故必垂以示之,使知所避。……《周官·司寇》正月之吉,始和布刑于邦国都鄙,乃悬象刑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象挟日而敛之,此则唐虞之‘象以典刑’之意也。”《蔡传》在述常刑之义时,也在其前面加一句云:“象,如天之垂象以示人。”吕氏《东莱书说》在说“象非画之象乃象示之象”后接着说:“盖布象其法以示民,使晓然可见也。”清戴震《义考》云:“象刑之义,林氏所论,当矣。”按,垂象之义,《孔疏》在疏释伪传时已提出。其言云:“《易·系辞》又曰:‘天垂象,圣人则之。’是象为仿法,故为法。”惟用以助释伪传。 《朱子语录》:“问:‘吴才老(棫)说是五典之刑,如所谓不孝不弟之刑。’曰:‘此是乱说。人有罪,合用五刑,如何不用。’”朱氏又云:“象其人所犯之罪,而加以所犯之刑。”这是承用苏轼、程颐之说。但朱又承用他说云:“此言正法象,如象魏之象。或谓画为五刑之状,亦可。”元王充耘《读书管见》云:“象非如天之垂象以示人,盖罪有小大,故刑有轻重,刑所以仿象其罪而加之耳。”清沈彤《尚书小疏》亦云:“朱子谓象者像其人所犯之罪而加之以所犯之刑,此说最确,详见《语类》,孔、蔡解皆谬。” 清沈彤始谓“象”为一种刑之名。其《尚书小疏》云:“‘象以典刑’二句,‘象’与‘流’皆刑名也。‘典’,主也。言‘象’所以主众刑,而‘流’则所以宽其象刑也。”并举惠栋谓“象”为书名以证己见。惠氏据《易》“在天成象”,故治天之书皆称《象》。韩宣子“聘鲁见易象”,谓《易》与《象》皆书名。近人杨筠如《核诂》承之云:“象,刑名,《皋陶谟》‘方施象刑’可证……‘以’,《玉篇》‘为也’。‘典’,主也……常也,经也,法也。高晋生疑‘典’假为,《说文》:‘青齐谓惭曰,谓辱之刑,亦胜。” 近人曾运乾《尚书正读》不详其所据而为刻画说云:“象,刻画也。盖刻画墨、劓、剕、宫、大辟之刑于器物,使民知所惩戒,如九鼎象物之比。俗说乃以画衣冠异章物为象刑,盖传之失其真也。”他否定了象刑说的最早一条资料,而未举出其论据之所自,近于凿空,无法深论也(唯朱熹引或说“画为五刑之状”,亦不详其所指)。 (《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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